手機還在震動,一下又一下,像某種固執的叩問。亞瑟沒有看,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他把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動作乾脆得近乎冷漠,仿佛那不是一部通訊工具,而是一塊即將引爆的定時裝置。書房裡很靜,隻有空調低頻運轉的聲音,和他自己緩慢卻清晰的心跳。
他起身走向角落的保險櫃,腳步沉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記憶的舊軌上。這台保險櫃是他五年前親手裝上的,當時是為了存放公司早期融資合同的原始副本,如今卻成了他唯一能信任的“大腦外延”。輸入密碼時,指尖略作停頓——那是他母親去世那天的日期,一個不會被任何人猜到、也不會輕易遺忘的數字。
櫃門開啟,金屬冷光傾瀉而出。他取出一個新的加密設備,黑色外殼,無標識,接口隱蔽,是陳啟明半年前托人從新加坡帶回來的定製品,號稱“物理隔絕級安全終端”。他沒急著使用,而是先將舊設備塞進屏蔽袋,封口,再放進抽屜底層的鉛盒中。這是規矩:一旦懷疑線路暴露,立刻切斷所有可能的信號路徑。
剛才那條短信還在他腦子裡轉:“小心身邊人。”三個字,沒署名,沒上下文,用的是境外跳板服務器轉發的匿名通道。他知道這不是恐嚇,而是預警——有人在他尚未察覺的時候,已經盯上了他的調查方向。
他換上新設備,斷開WiFi、藍牙、NFC,甚至拔掉了筆記本的網線接口。然後打開那台從不聯網的備用筆記本,機身老舊,係統停留在三年前的離線版本,硬盤經過七次覆寫加密,連恢複數據都幾乎不可能。啟動過程緩慢,風扇嗡鳴如老馬喘息,但他不急。時間越慢,越安全。
剛坐下,門鈴響了。
短促兩聲,不多不少,節奏與平時不同。亞瑟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沒動。他側耳聽了一瞬,隨即起身走到監控麵板前。畫麵裡,陳啟明站在門外台階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夾克,領口磨出了毛邊,手裡提著一個黑色布包,像是剛從哪個城中村的小店走出來。天色陰沉,路燈未亮,他的臉半隱在陰影裡,眼神卻直直盯著攝像頭,沒有閃躲。
亞瑟按下通話鍵,聲音冷靜:“怎麼不提前說?”
“說了就不安全。”陳啟明聲音不大,語氣平實得像在討論天氣,“你讓我查的事,有結果了。”
亞瑟沉默兩秒,解鎖大門。門開後,他沒有迎上去,而是退後半步,讓出通道的同時也掌控著距離。陳啟明進門,順手拉上走廊的窗簾,動作熟練得如同來過無數次。他沒往客廳走,直接進了書房,反手關上門,哢噠一聲輕響,隔絕了整個世界。
他把布包放在桌上,打開,裡麵是一個U盤和一張手寫的紙條。紙張泛黃,像是從某個舊賬本上撕下來的,字跡潦草卻有力,像是怕被人掃描識彆,故意扭曲了筆畫。
“你最近查的資金缺口,不是普通的挪用。”他說,聲音壓得很低,“源頭在國外。”
亞瑟坐到電腦前,插上U盤。文件需要雙重驗證,他輸入一串字符,那是他和陳啟明大學時期共用過的密鑰變形體,源自他們畢業論文裡的隨機數生成算法。屏幕跳轉出一份跨境資金備案記錄,表格格式標準,蓋有電子簽章,看起來毫無破綻。
但那一行數據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筆兩億美金的信托基金,標注為“華僑文化產業扶持專項”,托管方是華瑞資本旗下的離岸公司,注冊地在開曼群島。名義用途是國內影視項目投資,備案時間是三年前。
亞瑟的手指滑動頁麵,繼續往下翻。撥付狀態顯示為“技術延遲”,理由是“項目評估未完成”。可賬戶流水卻清楚地寫著:資金在登記後第七天,便通過SWIFT係統分三筆轉出,總額兩億,轉入一家名為“南太平洋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的離岸實體,該公司注冊於塞班島,股東信息為空白。
“這筆錢三年前登記,名義上用於國內影視項目投資。”陳啟明站到他身後,聲音貼著他耳根落下,“但實際從未進入清算流程。撥付狀態一直是‘技術延遲’,可賬戶流水顯示,資金在登記後第七天就轉出了托管係統。”
亞瑟盯著那行數字,心跳漸漸加快。金額太大,遠超艾迪新劇所需的投資規模——那部劇預算不過八千萬人民幣。時間也太巧,正是他公司啟動新一輪融資計劃的前一周。
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抬頭:“誰發起的信托?”
“匿名代持。”陳啟明指著另一份文件,“但我追到了最終受益賬戶,關聯一家注冊在塞班的空殼公司。這家公司過去兩年向東南亞多個私人賬戶高頻轉賬,單筆金額從五十萬到三百萬不等,收款人身份全部模糊處理,銀行申報時統一歸類為‘谘詢服務費’。”
亞瑟翻到下一頁,是一張資金流向圖。箭頭從離岸公司出發,分出十幾條線,最終彙入三個境外私人賬戶。其中一個賬戶的開戶行位於曼穀,持有人護照信息雖經加密,但比對結果顯示,與李振國妻子三年前申請旅遊簽證時提交的資料完全匹配。
他合上電腦,抬頭看著陳啟明:“你覺得這是洗錢?”
“不止。”陳啟明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這叫‘影子托投’。有人用合法名義募集海外華僑資金,承諾年化12%以上的回報,打著支持中華文化走出去的旗號,實際上根本不投入任何項目,而是通過離岸通道拆解轉移。表麵上是投資,實質是集資詐騙。”
房間裡驟然安靜。窗外風起,樹影搖曳,打在牆上像鬼爪爬行。
亞瑟沉默了幾秒。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查的每一步,都在碰觸這個鏈條的邊緣。媒體突然發難,稱其公司財務造假;關鍵證人集體失聯,包括兩名曾簽署合**議的製片人;大股東臨時撤資,理由含糊其辭……所有動作都不再隻是針對一部劇,而是在保護整個資金黑洞不被揭開。
“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他問,語氣裡沒有責備,隻有沉重。
“我也是剛確認。”陳啟明說,“這類信托備案信息屬於監管內部檔案,不對外公開。我找了以前央行的朋友幫忙調檔,他們冒著違規風險才拿到原始記錄。今天早上我才看完全部資料,立刻趕過來。”
亞瑟點頭。他知道陳啟明不會輕易冒險露麵。大學時他們一起做過金融模型課題,後來陳啟明進了監管係統,一直堅持查灰色資金流動,直到三年前因為一份揭露某地產集團跨境套現的報告被強製離職。從那以後,他幾乎不再和老同學聯係,電話換了,社交賬號注銷,像人間蒸發。
可今天他出現了,帶著U盤和紙條,也帶著危險。
“你帶來的東西,可能比我想象的還危險。”亞瑟低聲說。
“我知道。”陳啟明沒回避他的目光,“所以我隻帶了副本。原件我已經銷毀。U盤做了自毀程序,讀取三次後自動鎖死。紙條上的信息你也記完就燒。”
亞瑟把紙條放進抽屜,鎖好。他重新打開電腦,在離線文檔裡寫下幾行:
兩億美金華僑信托基金,名義公益,實未落地;
托管方為華瑞資本離岸公司;
資金七日內轉出,流入塞班空殼公司;
最終流向曼穀等私人賬戶,與李振國關係人重合;
動機:掩蓋非法集資鏈條,阻止調查深入。
寫完,他停下筆,手指搭在空格鍵上,久久未動。之前他以為自己在查一筆被挪用的項目款,現在才發現,那隻是冰山露出水麵的一角。真正的核心,是這套以“托投資金”為名的跨國騙局。而他的公司,恰好成了暴露這個騙局的突破口。
“他們怕的不是我保一部劇。”他低聲說,“是怕我把整條線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