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製訓練後的短暫溫情，如同冬日裡嗬出的一口白氣，在現實的寒風中迅速消散，了無痕跡。
林默確實不再像最初那樣，刻意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將自己徹底隔絕。他回到了大家中間，沉默地參與著工廠的修複工作，甚至比以往更加賣力。破損最嚴重的圍牆那段，幾乎是他一個人用那雙曾撕裂血肉的手，將沉重的磚石和金屬構件精準地壘砌、焊接完成。效率高得驚人，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但他不再說話。
不是賭氣般的沉默，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將所有聲音和情緒都吞咽下去的死寂。他不再看向蘇冉，不再回應她偶爾嘗試的交談，甚至在她靠近時，會微不可察地調整角度，用背影或側影對著她。
像一隻受傷後，舔舐著傷口，卻又警惕著曾經最親近之人的野獸。
蘇冉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口像是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濕漉漉，喘不過氣。她試圖打破這層無形的壁壘。
在他搬運巨石時，她遞上一杯清水。
林默的動作頓了頓，沒有接，也沒有看她，隻是默默繞過她，繼續自己的工作。那杯水，最終孤零零地放在原地，直到涼透。
在他焊接金屬時，她站在不遠處，說著從李玥那裡得到的關於實驗室武器殘骸的分析結果，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哪怕隻是一個眼神交流。
林默手中的焊槍穩定地噴吐著藍白色的火焰，光芒映照著他毫無表情的側臉，仿佛她的話語隻是無關緊要的風聲。直到她說完，他也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一次，兩次，三次……
所有的嘗試都石沉大海。
蘇冉站在剛剛修複好的圍牆哨塔上，看著下方那個在人群中忙碌，卻仿佛自帶隔離圈的身影，一種無力感深深攫住了她。她明白他在想什麼——他感知到了她的恐懼，並將那恐懼視作一種背叛和否定。他在用這種近乎自虐的疏遠，懲罰他自己，或許……也在懲罰她。
“他還是不肯理你？”李玥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手裡拿著一個數據板。
蘇冉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目光依舊追隨著林默。她看到兩個半大的孩子，曾經最喜歡纏著林默問東問西，此刻抱著一些輕便的物資經過他身邊，卻下意識地繞遠了一些，臉上帶著殘留的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怕。
連孩子們都感覺到了。
“數據分析出來了，”李玥將數據板遞到蘇冉麵前，屏幕上顯示著複雜的能量圖譜和結構解析，“那些力場發生器和鎮靜劑發射裝置，運用的技術遠超當前文明水平，至少領先五十年。核心能量源是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晶體。實驗室的背景，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
蘇冉的心沉了下去。這意味著敵人的強大，超乎預估。她收回目光，看向數據板上那閃爍著幽藍光芒的晶體結構圖，聲音乾澀：“也就是說，下次他們再來，可能會帶著更針對、更可怕的武器。”
“大概率如此。”李玥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冷靜而銳利，“而且，他們顯然對林默的能量特性了如指掌。這次是壓製和捕獲，下次……未必還會留活口。”
生存的壓力如同冰冷的巨浪，再次當頭拍下。外部的威脅迫在眉睫，內部的裂痕卻尚未彌合。蘇冉感到一陣眩暈，她扶住了哨塔邊緣冰冷的欄杆。
她必須儘快修複和林默的關係。不僅僅是出於情感上的不舍，更是為了生存。工廠需要他的力量，而他也需要工廠這個“錨點”，需要她這個……或許已經不再被他完全信任的“導師”。
傍晚時分，天空堆積起厚重的鉛灰色雲層，預示著又一場冬雪的來臨。氣溫驟降，寒風呼嘯著穿過工廠的縫隙，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蘇冉端著一碗剛剛熬好的、熱氣騰騰的肉湯，裡麵特意多加了幾塊難得的、燉得爛熟的肉。她深吸一口氣，朝著獨自坐在倉庫角落陰影裡的林默走去。
他坐在一個廢棄的木箱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微微低著頭，黑發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在這個缺乏娛樂的末世，這似乎是他唯一的休息方式，但此刻，這姿態卻充滿了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孤寂。
腳步聲在空曠的倉庫裡回響。
蘇冉走到他麵前，將溫熱的碗遞過去，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小默，吃點東西吧，忙了一天了。”
林默沒有動，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
“天氣冷了，喝點熱湯暖和一下。”蘇冉又將碗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
那隻手，指節修長，卻布滿了新舊交錯的細微傷痕和薄繭。此刻，它微微蜷縮了一下。
就在蘇冉以為他依舊會無視時，林默卻突然開了口，聲音低啞得幾乎被風聲掩蓋：
“……不用。”
這是他幾天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沒有情緒，沒有溫度，像一塊扔進深井的石頭，隻激起一片空洞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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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冉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看著他低垂的頭顱，看著他緊抿的、透著一絲倔強和脆弱的嘴唇，看著他周身那層用沉默築起的、堅硬冰冷的外殼。她忽然意識到，語言的安慰，刻意的靠近，甚至這碗熱湯，都無法真正觸碰到他封閉的內心。
他不需要這些。
他需要的，或許是一個證明。一個證明她的恐懼隻是瞬間的本能，而非對他整個存在的否定。一個證明她依舊願意，並且有能力，引導他掌控那令他痛苦也令他人恐懼的力量。
證明她，依舊是那個可以讓他依賴的“蘇姐姐”，而不是一個會被他嚇退的陌生人。
蘇冉緩緩收回了手，將溫熱的碗輕輕放在他身邊的木箱上。
她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默默地離開了倉庫角落。
腳步聲漸漸遠去。
倉庫裡重新恢複了寂靜，隻剩下風穿過破洞的呼嘯。
許久，坐在陰影裡的林默，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蘇冉離開的方向。倉庫門口空無一人，隻有暮色沉沉湧入。
他的目光落在身旁那碗依舊冒著絲絲熱氣的肉湯上，純黑的眸子裡，有什麼東西極快地閃爍了一下，複雜難辨。
他伸出手，指尖在粗糙的碗沿上停留了片刻。
最終，卻沒有端起它。
隻是將手收回，重新抱緊了膝蓋，將自己更深地埋進了陰影裡，與窗外漸濃的暮色，融為一體。
隔閡，在沉默中無聲地生長，如同在廢墟縫隙裡蔓延的苔蘚，頑固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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