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貪婪地啜飲了一小口,喉嚨裡發出咕嚕聲。“阿爺,你也喝……”他推開碗。
芒的眼眶發熱,但他忍住了。他隻是沾濕了一下乾裂出血的嘴唇,就把碗塞回孫子手裡。“阿爺不渴,你喝。喝了就有力氣,等你爹……等你爹回來就有糧了……”這話說得他自己都覺得心虛。兒子被征召去服沉重的勞役“力役”),為王都築城、修宮、運送貢賦,已經大半年沒消息了,生死未卜。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粗暴的吆喝聲。芒的心猛地一沉!
幾個穿著雖不算華麗但明顯比農夫好得多、腰間掛著粗糙銅刀的稅吏,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為首的一個跳下馬,一腳踢開芒家那搖搖欲墜的柴門,闖進他們那低矮、陰暗、散發著黴味和窮酸氣味的半地穴式小屋。裡麵傳來芒的老伴驚恐的哭喊和微弱的哀求。
“官爺!官爺行行好!今年的貢賦我們上月已經交了!實在是沒有一粒多餘的糧食了啊!”芒的老伴,一個同樣乾癟枯瘦的老婦人,死死抱著家裡僅有的一小袋黍米——那是他們全家熬過這個夏天、等待秋天如果還有收成的話)的最後希望!袋子癟癟的,撐死不過十幾斤。
“滾開!老東西!”稅吏頭目一把將老婦人推搡在地,她的額頭磕在夯土的灶沿上,頓時血流如注。稅吏毫不在意,貪婪地抓起那袋黍米掂量了一下,嫌惡地撇撇嘴:“呸!就這麼點?連塞牙縫都不夠!大王要修新苑囿,要宴請方國首領!所有賦稅,加征一倍!這是大王的旨意!”
“加征一倍?!”剛剛衝回屋的芒聽到這句話,如遭雷擊,眼前一黑,差點栽倒。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塵土裡,抱住稅吏的腿,聲音嘶啞絕望:“官爺!天地良心啊!您看看這田地!草都不長!上月交的糧,已經是把種子都刮乾淨了!再加征一倍……我們全家……就……就隻有死路一條了!求求您開恩啊!”渾濁的老淚混合著臉上的塵土和血汗,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衝刷出泥濘的痕跡。
“死路?”稅吏頭目獰笑著,一腳踹開芒,力道之大讓芒滾倒在地,痛苦地蜷縮起來。“死路也得把大王的貢賦先交齊!大王說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的命,你們的糧食,都是大王的!大王要用,你們就得給!”他眼神冷酷,毫無憐憫,“這點糧食先抵一部分!剩下的,限你三日內籌齊!否則……”他掂了掂手裡那袋少得可憐的黍米,又瞥了一眼牆角瑟瑟發抖的小石頭,嘴角扯出一個殘忍的弧度,“就拿你孫子去抵債!正好宮裡還缺些小奴隸!”
“不!!”芒的老伴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不顧頭上的傷,撲過去想搶回糧食袋。另一個稅吏粗暴地一把將她推開,她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隻能發出痛苦的呻吟。
小石頭嚇得哇哇大哭,撲到芒的身邊:“阿爺!阿爺!我怕!”
稅吏頭目滿意地看著這絕望的一幕,仿佛欣賞自己的傑作。他將那袋糧食甩給自己的手下,然後環顧了一圈這個一貧如洗、家徒四壁的“家”,眼神如同在看一堆垃圾。他掏出一根刻著簡單記號的竹片原始的賦稅憑證),丟在芒的麵前,如同丟一塊骨頭給狗:“三日後,按這個數額,送到西城倉廩!少一粒米,拿你孫子抵數!我們走!”
馬蹄聲再次響起,卷起漫天塵土,漸漸遠去。
死寂。隻剩下老婦人壓抑的痛苦呻吟,小石頭驚恐的抽泣,以及芒那沉重得如同窒息般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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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趴在地上,手指深深摳進滾燙乾裂的泥土裡,指甲縫裡滲出血絲。他看著地上那片象征著催命符的竹片,又抬頭望向瓊瑤台的方向——那裡,隱約還能聽到一絲絲被風送來的、微弱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笙歌曼舞之聲。
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火山熔岩般滾燙的恨意,在他枯竭的心底猛然爆發!這恨意燒乾了他的眼淚,燒儘了他的恐懼,隻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怒火!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天際那輪散發著無窮光和熱、仿佛永恒存在的烈日!熾烈的陽光灼燒著他的眼球,刺痛無比,但他毫不在意!那輪太陽在他仇恨扭曲的視野中,仿佛化作了瓊瑤台上那個醉生夢死、敲骨吸髓的暴君身影!
他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對著那輪象征至高無上王權的太陽,發出了來自地獄深淵般的咆哮和詛咒,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和絕望,仿佛要撕裂這令人窒息的蒼穹:
“時日曷喪?!
你這該死的太陽什麼時候才滅亡?!)
予及汝皆亡——!!”
我寧願和你同歸於儘——!!)
這淒厲絕望的詛咒,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劈開了正午死寂灼熱的空氣。仿佛是對這詛咒的回應,天際隱隱傳來沉悶的雷聲。剛才還囂張跋扈的烈日,似乎也被這衝天的怨氣所震懾,悄悄地躲進了一團不知何時聚集起來的濃厚烏雲之後。
一陣帶著土腥氣的狂風猛地刮過龜裂的原野,將那根刻著沉重賦稅的竹片卷起,翻滾著,不知吹向了何方。芒的詛咒,如同燎原的星火,在無數同樣水深火熱的夏民心中,瘋狂地燃燒蔓延開來!
瓊瑤台上,醉眼朦朧的桀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驚擾了雅興。他打了個酒嗝,不滿地嘟囔著:“誰……誰在喧嘩?擾了寡人的酒興……該殺!”他摟緊了懷中的妹喜,試圖再次沉入那紙醉金迷的幻夢。妹喜則慵懶地將一塊冰涼的果脯送入桀的口中,對他耳語道:“大王,不過是些不識好歹的野人在亂叫罷了……何須理會?讓他們叫吧……您的酒池,可是連天神都羨慕的呢……”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與輕蔑。
然而,就在酒池邊沿,一滴渾濁的酒液,在狂風的吹拂下,無聲地濺落在滾燙的石板上,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個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記。而在更遠的地方,那被狂風卷走的竹片,正落在一條通往東方——商族部落所在方向——的塵土飛揚的小路上,等待著被人拾起,成為燎原烈火中那根至關重要的引信。
當瓊樓玉宇的基石,是用萬民的血淚與白骨鋪就;當權力的杯盞中,盛滿了壓榨而來的苦難與絕望;再高的台閣也會崩塌,再深的酒池也終將乾涸。曆史的警鐘長鳴:真正的強大,不在於壓服多少反抗,而在於是否聽見了那烈日下無聲的哭泣;真正的享樂,若築於他人的地獄之上,最終隻會迎來毀滅的狂歡。民心似水,載舟亦覆舟;敬畏與擔當,才是永不坍塌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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