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檻後,韓企先目送張羽離去,臉上看不出悲喜。
十步之外的護衛隊長來到韓企先身邊,壓低嗓音問道:“叔父,您……真打算投宋?”
韓企先沒有立刻應聲。
儘管剛才他與張羽言語極輕,按理外人聽不清,但韓曆卻本能捕捉到了,耳力一直是他的異稟,哪怕地蟲爬過,他也能察覺。
這個天賦在他守夜時屢屢派上用場,也屢屢讓他尷尬。
因為每當夜半靜謐,韓曆總能聽到叔父與嬸嬸在內室的呢喃與喘息,讓他這個精龍活虎的小夥子十分難受,站了一夜。
今天,他聽到的卻是足以震動整座燕京的對話。
韓企先終是轉過身來,淡淡一笑:“且不論來的隻是個宋廷小吏,便是丞相李綱本人來談,我韓企先也不會投宋。”
韓曆錯愕:“那您還答應他作何?”
韓企先擺擺手,抿了口已經涼去的茶水,慢條斯理道:
“你可知,拒絕一個潛入燕京的宋廷使者,並非難事,難的是拒絕之後的後果,你若立刻一口回絕,不啻於親手捅破最後一層紙,他們會立刻判斷我無可策反,大宋皇帝或許立刻調全軍壓我城下。”
韓企先緩緩踱步到窗邊,指著外麵的漆黑夜色:“燕京,是我韓家的基業,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現在,他們相信我心存猶豫,便會持續接觸、反複試探,這段時間,恰好可用來籌兵備糧、築城加防,宋軍雖銳,終歸是外來軍,不能久困一地。”
韓曆若有所悟,原來叔父的點頭,不過是緩兵之計。
那眼底卻泛起一絲欽佩:能坐到宰相之位的韓企先,果然是老謀深算!
“叔父,可否派人順藤摸瓜,尋他們在城中的窩點?既可防備,將來也好一網打儘。”韓曆試探著開口。
韓企先緩緩頷首:“派得力的,彆驚動城人,跟緊了,最好摸清他們的全部網絡。”
不多時,韓曆便召來兩名心腹,吩咐注意事項。
張羽不過百戶之職,但能在燕京暢行無阻,必有隱秘依托,若能趁此機會破之,將來攻守皆有主動權。
張羽離府不過數十息,兩名探子便輕身尾隨進入街市,借著巷弄燈影與夜色掩護。
他們一路盯視,不敢有半刻怠慢。
然而,就在接近南市的一處胡同時,那抹熟悉的背影忽然在人群與攤檔間一閃而沒。
探子疾步穿過小攤,但迎接他們的,隻是一陣撲鼻的烤肉香與夜市的喧囂。
尋視四周,那人如石沉大海,全無蹤影。
兩人追查至更深夜巷,仍未發現半點線索,隻得铩羽而歸。
當探子跪倒在韓府正廳稟告結果時,韓企先端著茶盞的手終於停了半瞬。
“跟丟了?”
“回相國……是。”
韓企先眉心微蹙,緩緩吐出一口氣。
屋中的燭光映照著他的臉,罕見地透出幾分凝重:“在燕京城內,能神不知鬼不覺脫尾,這批宋人……潛伏之深,遠超本相想象。”
他沉吟片刻,轉頭低聲吩咐:“將此情況緊急呈報軍議所外,嚴查城門出入,另,今天之事,不得走漏半句!”
韓曆領命而去,眼中亦多了幾分對張羽這類暗線的忌憚。
夜更深了,韓企先披衣入書閣,取出封蠟、筆墨親書一封急信,用熟悉的遼文體,並附上軍情圖。
信使是他多年心腹,通曉山野秘徑,騎著專為急報所備的快馬,從靖安門悄然出城,直奔數百裡之外的西路軍元帥,完顏婁室。
信中,韓企先言辭懇切:
“南部四州相繼陷落,宋軍戍真定,鋒芒直逼幽燕;城中雖募兵數萬,然多為新附,難遽成勁旅。若無西路主力回援,將危在旦夕。望統軍速整兵馬北歸,俾保重鎮,以安人心。”
信封火漆尚未乾透,那騎者已絕塵而去。
韓企先站在庭中,仰望無星的夜。
他心中篤定,隻要完顏婁室能回援,燕京之危可解;
而等到他有底氣時,才會再考慮如何對付那位真定的宋國皇帝。
然而,韓企先並不知曉,此刻的完顏婁室正在山西太原焦頭爛額。
太原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