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灘一役,郭絢授首,萬餘隋軍精銳或降或逃,煙消雲散。消息傳回,高雞泊內外歡聲雷動,連日不絕。籠罩在義軍頭頂數月之久的陰霾,似乎被這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一掃而空。為慶賀此捷,高士達下令,在大營中央的空地上大擺酒席,犒賞三軍。
是夜,篝火熊熊,映照著張張興奮乃至狂熱的麵龐。酒肉的香氣混合著煙火氣,在營地上空彌漫。士卒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高聲談笑,言語間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而在這場喧囂的盛宴中,被提及最多的兩個名字,自然是竇建德與高鑒。
“竇司馬真是神機妙算!略施小計,就把那郭絢耍得團團轉!”
“可不是!還有高統領!嘖嘖,你們是沒看見,高統領帶著人從那蘆葦蕩裡殺出來,就像天兵天將!那隋軍的陣腳,一下子就亂套了!”
“兩位頭領都是好樣的!有他們在,咱們高雞泊還怕什麼官軍!”
讚美之詞不絕於耳,在酒精的催化下,愈發顯得真摯而熱烈。竇建德被一眾頭領圍在中央敬酒,他依舊保持著那份沉穩,應對得體,但眉宇間那難以完全掩飾的意氣風發,以及周圍將領們發自內心的敬佩,都讓他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愈發耀眼。高鑒則相對低調,坐在稍偏的位置,與韓景龍、劉蒼邪等部下自斟自飲,但不時也有其他營的軍官乃至普通士卒前來敬酒,表達欽佩之情。他麾下那一千五百甲士在戰場上的強悍表現,已然通過幸存隋軍俘虜和己方士卒之口,傳遍了整個營地。
然而,在這片看似和諧熱烈的氣氛中,卻有一個人始終陰沉著臉,獨自坐在角落,一碗接一碗地灌著悶酒,眼神陰鷙地掃視著被眾人環繞的竇建德和雖不張揚卻無人敢小覷的高鑒。此人正是孫雷。他胸中如同堵了一塊巨石,憋悶得幾乎要爆炸。憑什麼他竇建德就能出儘風頭?憑什麼高鑒那個小子,怎麼就不知不覺弄了這麼多的好鎧甲,就能贏得如此聲名?他孫雷也是最早跟隨高天王起事的老人,也曾浴血拚殺,為何如今風頭全被這兩人搶了去?尤其是想到自己還“借”給了高鑒十匹馬,更是如同吃了蒼蠅般惡心。
接連幾日的慶功,營中對竇、高二人的讚譽有增無減,甚至隱隱有將二人並列為高雞泊“雙璧”的趨勢。孫雷心中的不滿與嫉妒如同野草般瘋長,再也按捺不住。
這一日,他瞅準機會,悄悄溜進了高士達那間守衛森嚴、鋪著完整虎皮的主帳。
高士達正拿著一柄小刀,剔著牙,享受著勝利後的閒暇。見孫雷進來,他抬了抬眼皮:“老雷?有事?”
孫雷湊近幾步,臉上擠出幾分憂色,壓低聲音道:“大哥,小弟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屁就放,扭扭捏捏像什麼樣子!”高士達粗聲道。
“大哥,您難道沒看出來嗎?”孫雷聲音更低,帶著一絲挑撥的意味,“此次大捷,固然可喜。但那竇建德,經此一役,在營中聲威大震,軍心幾乎儘歸於他!現在士卒們隻知有竇司馬,還知道有您高大王嗎?”
高士達剔牙的動作微微一頓,沒有立刻說話。
孫雷見似乎有效,繼續添油加醋:“還有那高鑒!此子心機深沉,此前一直藏著掖著,不知從哪裡弄來那般多精良甲胄,其誌不小!此次竇建德一招攬,他便立刻出兵,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竇建德拉攏高鑒,意欲何為?大哥,不得不防啊!”
他頓了頓,又拋出一劑猛藥:“回想此前段達大軍來剿,咱們雖然最後僥幸得存,卻也是損兵折將,連大營都丟了,不得不遁入百裡窪那等艱苦之地暫避鋒芒。可如今竇建德一出馬,便是全殲敵軍,陣斬主將,風光無限。這一相對比……大哥,弟兄們心裡會怎麼想?長此以往,隻怕……”
“夠了!”高士達猛地將手中小刀拍在案上,發出一聲脆響。他虎目圓睜,怒視著孫雷,“愚蠢!混賬話!”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帳內投下壓迫性的陰影,指著孫雷的鼻子罵道:“眼下是什麼時候?郭絢雖滅,那楊義臣還帶著數萬官軍虎視眈眈地待在河北!外麵強敵未去,你就在這兒攛掇著搞內鬥?說什麼防不防的?建德立下大功,提振我軍士氣,這是天大的好事!高鑒出兵助戰,也是顧全大局!照你這麼說,豈不是要逼得有功之臣寒心,讓軍中上下離心離德?你現在搞這一套,就是親者痛,仇者快!給老子滾出去!再敢胡言亂語,軍法從事!”
高士達聲色俱厲,一番訓斥如同疾風驟雨。孫雷被罵得狗血淋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敢再辯,隻得悻悻地行了個禮,灰頭土臉地退出了大帳。
看著孫雷消失在帳外的背影,高士達胸膛依舊微微起伏,顯然餘怒未消。他重新坐下,拿起酒碗灌了一大口,試圖壓下心中的煩躁。孫雷的話固然混賬,但……真的完全沒有道理嗎?他自己何嘗沒有感覺到,經此一役,竇建德的威望已然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那些士卒們看向竇建德的眼神,充滿了近乎崇拜的信賴。還有高鑒,此子確實藏得太深了,那支精銳的戰鬥力,遠超他的預估。竇建德與高鑒此番合作,看似完美,背後是否真有某種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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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粗豪,卻並非全然沒有心機。作為一方梟雄,對於可能威脅到自己地位的人和事,有著本能的警惕。孫雷的話,就像一顆種子,雖然被他粗暴地斥回,卻已然在不經意間,落入了心底的土壤,悄無聲息地埋藏了起來。隻是眼下大敵當前,楊義臣的威脅迫在眉睫,絕非內訌之時,這一點,高士達非常清楚。他用力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紛亂的思緒甩開,但眉宇間那縷若有若無的陰翳,卻遲遲未能散去。
又過了幾日,高士達似乎終於從慶功的喧囂中徹底平靜下來。他命親衛前去舊營寨,召高鑒前來議事。
高鑒得到傳召,心中微凜。慶功宴上,他已隱約感受到高士達看自己和竇建德的眼神有些複雜,此刻單獨召見,不知所為何事。他整理了一下衣甲,帶著兩名親衛,再次來到那座熟悉的主營大帳。
帳內,高士達並未像往常那樣踞坐虎皮椅,而是坐在一旁的胡床上,麵前擺著一套簡單的酒具,顯得隨意了許多。見到高鑒進來,他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親自起身相迎。
“高老弟來了!快,坐,坐!”他拉著高鑒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旁的胡床上,態度親熱得有些異乎尋常。
“大王相召,不知有何吩咐?”高鑒依禮坐下,心中警惕更甚。
“哎,吩咐什麼,就是找你來說說話。”高士達擺手笑道,親手給高鑒斟了一碗酒,“說起來,你我兄弟相識,也兩年多了吧?想起當初在河邊,老子把你從雪地裡撈起來的時候,你小子可是半死不活的,哈哈!”
他開始回憶往事,從如何救下高鑒,到如何欣賞其才能,破格提拔,讓他獨領一軍,駐守舊營。“後來你提出改革庫房新法,老子力排眾議,支持你推行!雖然當時不少老兄弟不理解,但現在看來,這法子好啊,賬目清楚,弟兄們也沒話說。”他拍了拍高鑒的肩膀,語氣感慨,“再後來,老子頂著壓力,晉升高老弟為大統領,與張得水、孫雷他們平起平坐!那時候老子就想,高鑒這小子,是個人才,老子沒看錯人!你我一番際遇,將來必是一段佳話!”
高士達滔滔不絕,細數著他對高鑒的種種“恩情”,語氣真誠,眼神熱切。高鑒剛開始聽著,後背不禁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做賊心虛,第一個念頭就是:莫非是私藏明光甲的事情泄露了?高士達這是先禮後兵?他全身肌肉瞬間繃緊,眼神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帳門,估算著強行突圍的可能,心中瞬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甚至已經做好了立刻翻臉動手的準備。
然而,高士達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幾分“推心置腹”的無奈:“當然啦,後來嘛,在一些事情上,你我兄弟是有些分歧。比如對待那些郡縣百姓,比如如何行事……哥哥我知道,你心裡可能有些想法,覺得哥哥我後來有些事沒帶著你一起。”
他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種“身為上位者不得已”的表情:“可高兄弟你要理解哥哥的難處啊!這大營裡,人多嘴雜,各有各的念頭。哥哥我身為盟主,有時候不得不平衡各方,顧全大局。有些事不帶你,不是不信任你,恰恰是為了保護你,也是為了維護咱們整個高雞泊的和諧穩定!你可千萬不要往心裡去啊!”
聽到這裡,高鑒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差點沒控製住表情。他瞬間明白了!高士達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從救命之恩說到知遇之恩,再說到所謂的“分歧”與“保護”,根本不是為了追究明光甲,而是在竇建德威望急劇攀升的壓力下,感到不安了!這是擔心自己徹底倒向竇建德,所以趕緊來施恩拉攏,鞏固他高天王的權威!
想通了此節,高鑒心中大笑不已,麵上卻立刻擺出一副感激涕零、誠惶誠恐的模樣。他連忙起身,對著高士達深深一揖,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與哽咽:“大王言重了!大王對高鑒恩同再造,若非大王,高鑒早已是雪地裡的一具枯骨!此恩此德,高鑒時刻銘記於心,從未敢忘!庫房之法、晉升之遇,皆是大王信重,高鑒唯有鞠躬儘瘁以報!至於後來之事,大王深謀遠慮,統籌全局,所做一切必然都是為了高雞泊的大業著想,高鑒豈敢有絲毫怨望?高鑒此生,必以大王馬首是瞻,唯大王之命是從!”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姿態放得極低,將高士達捧得高高的,同時也明確表態了自己的“立場”。
高士達仔細打量著高鑒的神情,見他眼神“真誠”,語氣“懇切”,不似作偽,心中那塊石頭總算落下去大半,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更加自然和暢快起來。他哈哈大笑,再次將高鑒按回座位,用力拍著他的後背:“好!好兄弟!哥哥我就知道,沒看錯你!來,喝酒!今日你我兄弟,不醉不歸!”
帳內,一時間充滿了“君臣相得”的歡快氣氛。
然而,當高鑒離開大帳,走出主營,回頭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顯得格外高大的中軍大帳時,眼神已是一片冷靜。高士達的拉攏,非但沒有讓他感到安心,反而讓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這所謂“義軍”聯盟內部的裂痕與危機。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離心之勢,恐難避免。他必須更加小心,更快地積蓄自己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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