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常言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又道:“黃金黑世心,財帛動肝腸。”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昔有徽商程義,與友合夥販茶,獲利千金。其友見財起意,夜半推程入江,卷款而逃。豈料程義諳水性,僥幸逃生,隱姓埋名十年,終在蘇州閶門撞見仇人,此時仇人已富甲一方。程義不動聲色,假意逢迎,暗中收集其走私鹽鐵罪證,一舉告發,仇人梟首市曹,家產抄沒。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且說一段江南古玩行的奇案,正應了那“假作真時真亦假,貪心深處禍自招”的老話,權作醒世恒言。
第一回落魄匠慧眼識奇珍黑心賈巧舌設連環
話說大明嘉靖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一手藝匠人,姓蘇,名守拙。此人祖上三代皆為“小器作”名家,專攻精巧玩器、首飾鑲嵌。傳至蘇守拙,家道中落,隻在閶門外賃一小鋪,名“拙器軒”,修補些金銀玉器,兼售自製的竹木小玩意兒糊口。蘇守拙為人耿介,手藝卻極精,尤擅辨識古物,眼力毒辣,奈何不善鑽營,故生意清淡,常是“灶冷難炊隔夜米,門清可羅數日塵”。
這年深秋,陰雨連綿。蘇守拙坐困愁城,忽見一衣衫襤褸的老漢,懷抱一油布包袱,在簷下避雨,瑟瑟發抖。蘇守拙心軟,喚入鋪中,奉上一碗熱茶。老漢感激涕零,解開包袱:“恩公心善,小老兒無以為報。此乃祖傳之物,流落至此,情願賤賣,換幾文錢作盤纏歸鄉。”隻見包袱中是一尊尺餘高的鎏金銅佛,佛像雖蒙塵垢,然造型古拙,衣紋流暢,背光處鏨刻細密梵文。蘇守拙細觀之下,心頭劇震!此佛非但真品,且是北魏“太和造像”風格,更奇的是,佛座中空,似有夾層!他以細簪輕探,觸得硬物,小心剔開一處鏽封,竟取出一枚鴿卵大小、通體澄澈無瑕的深藍色琉璃珠!珠內隱有天然雲絮狀紋路,在昏暗鋪中竟自生毫光!
“海龍睛!”蘇守拙幾乎脫口而出。此乃傳說中西域進貢的極品琉璃,價比連城!他強抑激動,對老漢道:“老丈,此物貴重,小店實難承購。然我可薦你去城中最大古玩鋪‘聚珍閣’,其東家錢萬山乃行中翹楚,必能予你公道之價。”遂親筆修書,詳述佛像形製、琉璃珠特征。
老漢千恩萬謝,持書而去。蘇守拙望著其背影,心中悵然若失,卻無愧怍。
三日後,聚珍閣大掌櫃孫一帖親臨“拙器軒”,滿麵春風:“蘇先生好眼力!錢東家得寶,大喜過望!特命在下奉上紋銀百兩,聊表謝意!”說著奉上紅封。蘇守拙堅辭不受:“薦寶乃本分,豈敢受酬?”孫一帖卻道:“先生高義!東家還有一事相求。閣中新收一批高古玉器,真贗難辨,素聞先生法眼如炬,懇請移駕一鑒。鑒定費,紋銀二十兩,先付!”說罷,又將一錠雪亮官銀置於案上。
二十兩!足抵蘇守儉半年營生!他見孫一帖言辭懇切,又思及家中病妻需錢抓藥,終是應允。隨孫一帖踏入雕梁畫棟的聚珍閣,錢萬山已候在雅室。此公五十上下,麵團團如富家翁,十指戴滿翡翠扳指、瑪瑙戒指,未語先笑:“蘇先生!久仰‘拙器軒’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寒暄間,夥計捧上數件玉璧、玉琮、玉璜。蘇守拙凝神細觀,或撫其質,或察其沁,或辨其工,半個時辰後,指其中三件道:“此龍紋璧,戰國和田青玉真品;此獸麵琮,良渚文化,土沁自然;此穀紋璜,西漢之物,然器表‘玻璃光’乃現代酸蝕,後仿無疑。”餘者皆一一指出真偽。
錢萬山撫掌大笑:“先生真神目也!與老夫所判絲毫不差!”當即奉上銀兩。自此,蘇守拙成了聚珍閣的“掌眼”師傅,隔三差五受邀鑒寶,酬金豐厚,家計漸寬。錢萬山更常設宴款待,言語間極儘籠絡,稱兄道弟。
第二回宴無好宴匣藏禍心計中有計鎖困良工
臘月廿三,小年。錢萬山於府中大擺筵席,獨請蘇守拙。酒過三巡,錢萬山屏退左右,神秘道:“蘇兄,你我相交莫逆,今有一樁潑天富貴,欲與兄共享!”言罷,取出一紫檀木匣,啟之,內襯明黃錦緞,臥著一把長約七寸的玉鎖。此鎖通體以羊脂白玉雕成,鎖梁、鎖身一體,鏤空刻滿纏枝蓮紋,蓮心嵌以細小各色寶石,精巧絕倫。更奇的是,鎖孔位置,竟嵌著一枚深藍色琉璃珠,與當日佛腹中所出一模一樣,隻是略小一圈!
“此乃前朝永樂帝賜予愛妃的‘七寶玲瓏鎖’!”錢萬山壓低聲音,“傳聞共有一對,一陰一陽。陰鎖隨妃殉葬,陽鎖流落民間。此乃陽鎖!若得陰鎖,陰陽合璧,價值連城!老夫已探得陰鎖下落,藏於南京魏國公府一老仆手中。然那老仆隻認此陽鎖為憑,否則千金不賣。”
蘇守拙持鎖細觀,入手溫潤,雕工確係明初宮廷風格,那琉璃珠更是與佛珠同源。但他總覺鎖身玉質過於“熟舊”,似有人工盤磨之痕,且嵌寶處金線微有新茬。沉吟道:“東家,此鎖…似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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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萬山臉色微變,旋即笑道:“蘇兄法眼!實不相瞞,此鎖乃老夫依古譜仿製,幾可亂真!唯這枚‘海龍睛’琉璃珠,是貨真價實的古物,與兄當日所見本是一對!老夫欲以此仿鎖,去魏國公府換那真陰鎖!此事需一能工巧匠隨行,關鍵時刻,或需微調鎖鑰機括以取信於人。事成之後,陰鎖歸我,陽鎖仿)歸兄,外加白銀五千兩!如何?”
蘇守拙如遭雷擊!此乃欺世盜名、構陷國公府的重罪!他斷然起身:“東家!此事斷不可為!蘇某雖貧,尚知‘盜亦有道’!告辭!”說罷拂袖欲走。
“蘇兄留步!”錢萬山聲音轉冷,“聚珍閣數月來付兄的酬金,合計三百八十兩。兄可知其中大半‘古玉’,實為閣中所仿?兄鑒其為真,其價立翻十倍!若此事傳揚出去…‘拙器軒’蘇守拙夥同聚珍閣造假售贗,欺行霸市!這蘇州古玩行,乃至衙門大牢,恐容不得兄了!”孫一帖適時現身,手捧一摞文書,正是蘇守拙親筆簽押的“鑒定真書”!
蘇守拙渾身冰涼,如墜冰窟!原來步步為營,皆是陷阱!自己竟成了他人造假的幫凶!錢萬山複換笑臉,軟硬兼施:“蘇兄是聰明人。隨老夫走一趟南京,神不知鬼不覺。歸來後,兄得巨資,遠走高飛,重開‘守拙軒’亦非難事。若執意不從…”他拍拍那摞文書,陰惻惻道:“明日,這些便會出現在吳縣衙門的公案之上!”
第三回陷囹圄巧匠辨微痕逢絕境獄中遇故知
蘇守拙被逼上絕路,隻得應允。三日後,隨錢萬山、孫一帖並數名精悍夥計,乘船赴南京。一路憂心如焚,苦思脫身之策。
至南京,入住秦淮河畔客棧。錢萬山命蘇守拙再細驗仿鎖,確保萬無一失。蘇守拙假意順從,持鎖於燈下反複端詳,忽於鎖身一處極隱蔽的蓮瓣內壁,發現一道細微如發絲的刻痕——形似半枚指甲!他心中劇震!此痕絕非雕工疏漏,倒似…某種暗記!且這玉質在強光側照下,隱隱透出極淡的絮狀結構,與頂級和田玉的“毛氈狀”結構有細微差異…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莫非這整把鎖,連玉帶工,皆是仿品?那琉璃珠…他佯裝擦拭,以舌尖輕觸珠體古法鑒琉璃),竟無天然琉璃的微澀感,反帶一絲滑膩!此珠亦是假的!
錢萬山欲以假仿鎖去騙真陰鎖!若事發,自己便是首當其衝的替罪羊!蘇守拙冷汗涔涔,決意連夜逃走。然錢萬山早有防備,門外夥計看守森嚴。他假借腹痛如廁,自後窗翻出,未行幾步,便被埋伏的夥計按倒,口中塞入麻核,捆作一團。
“蘇守拙!好大的狗膽!”錢萬山麵目猙獰,“本想帶你發財,偏要自尋死路!既如此,休怪錢某無情!”他竟命人將蘇守拙押至應天府衙,反誣其“盜竊聚珍閣鎮店之寶‘七寶玲瓏鎖’未遂,持械行凶”!更將早備好的“贓物”——那把假玉鎖,塞入蘇守拙懷中!孫一帖並數名“夥計”作證,言之鑿鑿。人贓並獲,蘇守拙百口莫辯,當堂被打入死牢!
黑獄如淵,腐臭撲鼻。蘇守拙身披重枷,蜷縮草席,悲憤欲絕。錢萬山此計毒絕!以假鎖為“贓”,坐實己罪;其真身則可從容去騙陰鎖,即便事發,亦可推說“真鎖早被蘇盜”。自己橫豎是個死!
絕望之際,忽聞隔壁囚室傳來微弱呻吟。蘇守拙循聲望去,借著鐵窗微光,見一蓬頭垢麵的老囚,腿上膿瘡潰爛,惡臭難當。醫者仁心頓起,蘇守拙不顧自身慘狀,向獄卒求來清水、破布,又褪下僅有的半件乾淨裡衣,蘸水為老囚清洗瘡口。獄卒譏笑:“蘇大盜,自身難保,還充善人?”蘇守拙隻道:“同是天涯淪落人。”
數日後,老囚瘡口稍斂。一夜,他忽然低語:“恩公…你…可是吳縣‘拙器軒’的蘇師傅?”蘇守拙驚愕點頭。老囚淚如雨下:“小老兒…便是那賣佛之人啊!”
原來老漢名周老實,得蘇守拙指引,攜佛像至聚珍閣。錢萬山初見琉璃珠,驚為天人,卻隻出價五十兩。周老實嫌少,欲攜寶離去。錢萬山竟翻臉,誣其佛像為賊贓,強奪琉璃珠,將其毒打一頓扔出後巷。周老實重傷難行,流落街頭,又遇歹人搶走剩餘銀錢,凍餓交加,昏死道旁。恰逢應天府捕快巡查,見其形跡可疑,搜身無獲,便以“流匪”之名投入此牢。
“那珠…那珠是假的!”周老實泣道,“祖上早有傳言,佛腹藏珠乃先祖仿製的‘賽龍睛’,以秘法燒煉琉璃液,摻入南海夜光貝粉,故能生光!真品早於亂世遺失…錢萬山奪走的,隻是個贗品啊!”
蘇守拙如遭五雷轟頂!一切豁然開朗!錢萬山奪珠後,必已發現是贗品,惱羞成怒。他處心積慮籠絡自己,正是看中自己的“掌眼”名聲與巧匠之手,欲利用自己為其仿造更高明的假鎖,再設局嫁禍,一石二鳥!那鎖上指甲刻痕,定是周家先祖暗記!玉質差異、琉璃滑膩感,皆因是仿品!
“錢萬山!好毒的計!”蘇守拙切齒痛罵,忽又心生一計,急問周老實:“老丈,那‘賽龍睛’仿製之法,可還有傳?”周老實搖頭:“秘法早失。隻記得先祖提過,此珠畏‘犀角灰’,以灰摩之,光暈立散,且留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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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角灰!蘇守拙心頭狂跳!此乃古玩行秘傳的驗偽之法!錢萬山處心積慮,必早用此法驗過琉璃珠,知是假貨!此乃翻案關鍵!然身陷死牢,如何取證?
第四回借醫術暫脫虎狼口覓珠痕智破鬼蜮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