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地,塞草儘折,雲中府城垣之上,霜刃如林,鐵甲凝寒。宣和四年冬,寒冽尤甚,城樓刁鬥之聲亦為朔風所吞沒。通判沈硯舟,年方而立,立於雉堞之後,眉宇間鎖緊如磐石。其父昔年戰歿於此城之下,血染黃沙,沈硯舟奉朝廷之命重返故地,心懷惕厲,不敢稍懈。
城樓之下,忽有數騎破開風雪疾馳而來,蹄聲零亂若碎鼓。馬上騎士皆衣袍殘破,血漬凝結如玄冰,當先者滾落馬鞍,伏地嘶聲:“金虜鐵浮屠精騎萬餘,已陷朔州!雲中危矣!”言畢,氣絕仆地,手猶指北,風雪卷起殘袍一角,露出其內襟處半枚黯淡的虎符印記——此乃朔州守將王渙之親兵獨有之記。
朔州失陷之訊,如寒冰墜入沸鼎。府衙之內,燭影搖曳不定,知州張汝礪端坐上首,素日溫潤笑容儘失,麵沉似水。其手指無意識反複摩挲腰間玉帶,良久方沉聲道:“金虜勢大,雲中孤懸,宜……暫避鋒芒,以待朝廷天兵。”語罷,目光飄忽,竟不敢直視沈硯舟。
“張公何出此言!”沈硯舟陡然起身,聲震屋瓦,案上筆硯皆為之顫,“朔州既陷,雲中已成北地孤城,更乃河東門戶!棄城而走,非但河東震動,汴京亦危如累卵!此城,乃萬千生民血肉所築,更是先父英魂所係!”其聲凜然,眼中灼灼之光穿透昏沉燈影,直刺張汝礪麵龐。張汝礪麵色微變,旋即喟然長歎:“通判忠勇,吾豈不知?然守城之責,豈獨係於文吏一身?童貫童樞密擁重兵於太原,近在咫尺,當速遣精騎告急求援,方為上策。”
沈硯舟凝視張汝礪片刻,胸中疑雲翻湧。此議看似持重,實則暗藏推諉遷延之意。然童貫擁兵自重,確為雲中一線生機所係。沈硯舟強抑疑慮,慨然應諾:“下官即刻親書告急文書,選派死士,夤夜奔赴太原!然城防萬不可懈,請張公速傳令,征發城中丁壯,整飭武庫,加固城防!”張汝礪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光,頷首應允:“通判所慮極是。”
當夜,沈硯舟獨坐值房,疾書告急文書。燭火昏黃,映照著他緊鎖的眉頭。忽聞窗欞輕響,一物“嗒”地落於案前。驚起視之,乃一裹著石塊的絹帕。展開,赫然是歪斜墨跡:“欲知金虜所謀,可尋西城‘醉仙居’東主。”字跡潦草,墨色猶新,透出倉促與詭秘。沈硯舟心弦驟緊,此際投書,是警是詐?他沉吟片刻,滅燭佩劍,悄然融入濃重夜色。
西城“醉仙居”雖處鬨市,此時早已門扉緊閉,唯餘簷下孤燈一盞,在風中飄搖不定。沈硯舟方欲叩門,忽聞門內金鐵交鳴,夾雜著悶哼與低吼!他心頭一凜,破門而入,隻見一人倒臥血泊之中,氣息奄奄,另一黑衣人正欲翻窗遁走。
“賊子休走!”沈硯舟斷喝一聲,身形如鷂鷹般疾撲,寒光一閃,長劍已截住去路。黑衣人回身格擋,刀光凜冽,招式狠辣異常,顯非尋常盜匪。纏鬥數合,沈硯舟覷得破綻,劍走偏鋒,迅疾挑落對方麵巾——一張陌生而陰鷙的麵孔!那人見身份暴露,目露凶光,竟不戀戰,虛晃一刀,撞破窗欞,瞬間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沈硯舟未追,急俯身查看倒地之人。此人胸口染血,氣息微弱,顯是商賈模樣。他強撐殘軀,自懷中掏出一卷浸染血漬的羊皮,艱難塞入沈硯舟手中:“此圖……乃朔州王將軍……托付……關乎……關乎……”話未儘,頭一偏,氣絕身亡。沈硯舟就著殘燭微光展開羊皮,其上所繪,竟是雲中周遭山川要隘、水源暗道,細微處竟標注著唯有守將方知的隱秘軍儲之所!圖尾一行細密契丹文字,沈硯舟雖未儘識,然“張汝礪”三字赫然刺目!
寒意徹骨,遠超窗外風雪。沈硯舟緊攥羊皮卷,指節發白。朔州守將王渙,竟疑雲中主官通敵?證據直指張汝礪!此圖若為真,則雲中虛實儘在敵手;若為偽,亦是挑撥離間之毒計。他強壓驚濤駭浪,匆匆將羊皮卷貼身藏好,清理血跡,悄然退出這彌漫血腥與陰謀的酒肆。
翌日,府衙晨議。張汝礪神態自若,詳詢守城諸務,目光偶爾掃過沈硯舟,亦平靜無波。議畢,張汝礪忽道:“通判連日辛勞,麵色不佳。老夫新得滇南普洱,頗具安神之效,不妨移步後堂一品?”沈硯舟心頭警鈴大作,麵上卻不動聲色:“張公盛情,敢不從命?”
後堂茶煙嫋嫋,暗香浮動。張汝礪親執紫砂壺,琥珀色茶湯注入杯中,漾開圈圈漣漪。他輕啜一口,似不經意問道:“昨夜西城似有喧囂,通判可知何事?”沈硯舟端杯的手穩如磐石,目光坦然迎上:“風雪夜寒,或有鼠竊狗盜之輩滋事,已著衙役巡查,勞張公掛懷。”張汝礪頷首微笑,眼底深處卻如寒潭,深不可測。
恰在此時,驚天動地的戰鼓聲驟然撕裂長空!金軍前鋒,已如黑壓壓的怒潮般湧至城下!旌旗蔽日,鐵甲映寒光,殺氣直衝霄漢。
城防之戰,慘烈更甚隆冬之寒。金兵攻勢如狂濤,雲梯如林,鉤索橫飛,城上滾木礌石、沸油金汁傾瀉而下,慘呼哀嚎不絕於耳。沈硯舟親冒矢石,往來督戰,甲胄之上血痕斑駁,已分不清是敵是己。張汝礪亦登上城樓,麵色凝重,指揮若定。然沈硯舟冷眼旁觀,見其調遣兵馬,常將精銳置於險地,而嫡係部曲則多守於內城安全之處,其心難測。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鏖戰至第五日黃昏,殘陽如血,城頭屍骸枕藉。一支金軍敢死隊竟借暮色掩護,以鉤索攀上西北角危樓!守軍猝不及防,角樓眼看易手。此樓若失,則全城防線危殆!沈硯舟厲吼一聲:“隨我來!”率親兵死士如猛虎般撲向缺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沈硯舟左衝右突,一柄長劍舞成寒光一片,連斬數名悍敵。正激戰間,忽覺身後惡風不善!千鈞一發之際,身旁一名老卒奮不顧身將他撞開!隻聽“噗”一聲悶響,一支冷箭深深貫入老卒胸膛!
“老黃!”沈硯舟目眥欲裂,扶住老卒頹然倒下的身軀。老黃口湧鮮血,手指無力卻固執地指向角樓上方陰暗處——那裡,一個身影正迅速隱入垛口之後,雖驚鴻一瞥,沈硯舟已認出那正是張汝礪的心腹親隨!
寒意,比金人的刀鋒更冷,瞬間凍徹心扉。沈硯舟緊握老黃逐漸冰冷的手,胸中怒火與悲愴如岩漿翻湧。他安置好老黃遺體,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混亂戰場,捕捉到張汝礪的身影——他正立於內城馬道入口處,看似督戰,卻有意無意地掌控著那道維係內外城聯係的咽喉要道。
朔風怒號,卷起城頭殘破的旌旗,獵獵作響,仿佛為這場血色黃昏奏響悲愴的挽歌。沈硯舟拭去劍鋒血汙,心中已然明了:這場守城血戰,明麵是抵禦外寇,暗裡,更是一場與潛藏毒蛇的生死之搏。他必須揪住那轉瞬即逝的契機,讓蛇信無所遁形。
金軍攻勢稍歇,如退潮的凶獸暫時蟄伏於黑暗之中。沈硯舟趁此間隙,秘召麾下僅存的幾位忠勇校尉於殘破的箭樓之內。寒風自箭孔呼嘯灌入,燭火飄搖欲滅。
“張汝礪通敵,已有實據!”沈硯舟聲音低沉如冰,自懷中取出那張染血的羊皮地圖,血跡已呈深褐色,更顯觸目驚心,“此圖乃朔州王渙將軍臨終所托,直指其名!昨夜冷箭暗算,亦是其心腹所為!”他目光掃過眾人震驚而憤懣的臉,“童貫援軍杳無音信,恐亦為其所阻。雲中存亡,隻在今夜一搏!爾等可信我?”
眾校尉沉默片刻,一絡腮胡大漢猛地捶胸甲,低吼道:“大人忠義,天地可鑒!吾等願效死力!如何行事,但憑吩咐!”
“好!”沈硯舟眼中寒芒暴漲,“金虜連日強攻,銳氣已挫,必待內應。張汝礪所圖,無非是獻城之功。其欲開城門,必選金軍主力佯攻、我軍疲於奔命之時。”他手指重重戳在羊皮地圖上內城馬道與北門水閘相交的一處標記,“此處水閘,乃前朝秘設,可通城外!張汝礪以為此道已廢,疏於防範。吾等分兵兩路:一路隨我直撲內城馬道,擒賊擒王!另一路精乾者,攜引火之物潛入水閘密道,待金軍入甕,便焚其糧草輜重,斷其退路!此舉若成,金軍必亂!”
眾人領命,如幽靈般悄然散去。沈硯舟深吸一口凜冽寒氣,緊握佩劍,目光投向知州府邸方向——那座燈火通明、看似平靜的宅院,此刻在他眼中,已是盤踞著毒蛇的魔窟。
夜半,金軍果然驟然發動前所未有的猛攻!號角淒厲,戰鼓震天,無數火把將城牆映照得如同白晝。北門、東門同時告急,殺聲直衝雲霄,守軍疲於奔命,兵力捉襟見肘。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喧囂掩護下,沈硯舟親率二十名死士,皆反穿皂衣,口銜枚,馬蹄裹布,如一股無聲的暗流,沿僻靜小巷直撲內城馬道!馬道入口處,張汝礪果然親臨“督戰”,身旁僅有數名心腹護衛。他正焦灼地望向城外火光,對身後迫近的危機渾然不覺。
“張汝礪!爾通敵賣國,死期至矣!”沈硯舟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劍光如匹練,直刺張汝礪後心!張汝礪駭然轉身,倉皇拔劍格擋,火星四濺!他麵色慘白如鬼,厲聲道:“沈硯舟!爾敢以下犯上?!”
“國賊當前,何論上下!”沈硯舟攻勢如狂風驟雨,劍劍不離要害,“朔州血債,老黃性命,雲中冤魂,皆在此劍索還!”兩人劍光交錯,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兩條糾纏的銀蛇。張汝礪心腹欲上前助戰,卻被沈硯舟帶來的死士死死纏住。
張汝礪畢竟年老,又兼心虛膽寒,數合之後便露破綻。沈硯舟覷準時機,一個淩厲的突刺,劍鋒如毒龍出洞,直貫其右肩!張汝礪慘嚎一聲,長劍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