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嘉靖年間,南直隸應天府上元縣有個秀才姓程名瑜,表字懷瑾,年方廿四,生得眉目疏朗,儀態俊雅。原是書香門第,奈何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唯留城外祖宅一所,薄田二十畝,靠著佃租並替人抄書寫信度日。這程生雖貧,卻懷淩雲之誌,終日手不釋卷,隻待來年秋闈搏個功名。
這一日正值臘月二十三,灶王上天時節。程瑜從城中幫人寫罷春聯歸來,見天色向晚,朔風漸緊,似有雪意,便加快腳步。行至城西七裡坡,忽見枯草叢中隱隱有物閃爍。撥開一看,竟是個繡工精致的錦囊,捏之沉甸甸頗有分量。
程瑜心道:“不知何人遺失此物?”四顧無人,遂攜歸家中。燈下打開時,隻見內盛紋銀五十兩,另有一枚龍眼大的明珠,光華流轉,顯非凡品。更有一紙婚書,上書:“江寧府巨賈周世昌長女周婉寧,許與程門懷瑾為妻”,後有年月生辰並雙方父母畫押。
程瑜驚得離座而起:“這分明是我的婚書!怎會在此?”忙翻檢家傳族譜,果然見父親墨跡注有“與周世昌指腹為婚”字樣。原是當年程周兩家交好,程瑜未出世便定了姻親。後程家敗落,周家遷往江寧經商,二十年來音信斷絕,程瑜隻當戲言,不意竟有此憑。
正恍惚間,忽聞叩門聲急。開門見一青衣小帽仆人,喘籲籲道:“可是程相公?我家小姐日間在七裡坡遺失錦囊,內有要緊物事,沿途尋問,知是被相公拾得...”
程瑜邀入奉茶,取出錦囊道:“可是此物?”仆人大喜:“正是!相公真信人也!”程瑜卻將婚書抽出:“這婚書所言程懷瑾,可是在下?”仆人愕然,細觀程瑜麵容,忽撲通跪倒:“原是姑爺!小人周福,奉家主之命特來尋訪,不意在此相逢!”
原來周家近年發達,已成江寧首富。周世昌念舊,欲踐前盟,故遣心腹攜重金明珠並婚書來尋。周福至上元縣,聞程瑜貧寒,恐其貪圖財物,故先以錦囊相試,若程瑜見財起意,便回去稟報另作打算。不意今日途中馬驚,顛落錦囊,反試出程瑜誠信。
程瑜聞此曲折,唏噓不已。周福道:“家主有言,請姑爺即日啟程往江寧完婚。”程瑜思忖片刻道:“婚姻大事,豈可草率?待我收拾一二,明日啟程。”
當夜程瑜挑燈夜讀,三更方歇。朦朧間見一白發老翁拄杖而來,叩床道:“郎君且醒!明日出行,切記‘逢橋莫停,遇舟即乘,見鼓須避,聞鐘當行’。”程瑜驚醒,隻見月透窗欞,寒風颯颯,竟是一夢。
次日程瑜偕周福登舟南下。時值隆冬,運河冰封,隻得陸路而行。行三日,至鎮江地界,忽見前方石橋巍峨,橋上圍攏許多人喧嘩。周福道:“姑爺稍待,我去看看。”片刻回報:“是江湖賣藝的,要演什麼‘刀山火海’。”
程瑜忽憶夢中“逢橋莫停”之語,心下一凜,催道:“快走!”周福不解,隻得跟上。方行出百步,忽聞身後轟響如雷,那石橋竟塌了半邊,傷者無數。二人相顧駭然,周福連稱:“姑爺真神人也!”
又行兩日,至丹陽境內。風雪大作,寸步難行。忽見河中有破舟順流而下,船公招呼:“客官可要搭船?順風半日即到常州。”周福嫌船破,程瑜卻記起“遇舟即乘”,遂強拉周福登舟。果然順風行得快,午後便達常州。下船時,但聞人言昨日有夥強人假扮船公,劫了客商,沉屍河中。周福聽得冷汗涔涔。
及至常州,投宿悅來客棧。夜半忽聞鼓聲大作,店家驚呼:“走水了!”程瑜憶及“見鼓須避”,急拉周福從後門逃出。甫出街口,但見客棧火舌衝天,前門已被救火人群堵死。周福已對程瑜敬若神明。
次日啟程,程瑜卻故意繞道而行。周福怪問:“姑爺,此非往江寧路。”程瑜笑而不答。行至午後,忽聞遠處鐘聲清越。程瑜道:“可矣!”遂轉向鐘聲處。果見一條官道平坦,車馬絡繹。問之,乃新修驛路,較舊路近五十裡。周福歎服不已。
不一日抵達江寧。但見六朝金粉之地,果然繁華異常。周福引程瑜至周府,但見朱門廣廈,畫棟飛簷,仆從如雲。周世昌聞報迎出,見程瑜雖衣衫簡樸,卻氣度雍容,心下先喜了三分。敘禮罷,取出當年婚書對證,果無疑慮。
周夫人卻蹙眉道:“雖婚約在前,然我家如今非比尋常。賢侄若要娶親,須得功名在身。”周世昌沉吟道:“夫人所言亦是。不如賢侄且住下苦讀,今秋應試若得中,便完婚如何?”程瑜躬身道:“謹遵叔嬸之命。”
自此程瑜便在周家花園書房住下。周家小姐婉寧聞得未婚夫至,好奇難耐,一日假托贈衣,攜丫鬟潛至書房窺看。見程瑜正捧讀《史記》,朗朗如玉山巍峨,不由心動。偶見案上詩稿,取觀之,有“寧向寒窗磨鐵硯,不教壯誌付流塵”之句,更添敬慕。
誰知節外生枝。周家表親薛姨媽攜子薛蟠來訪。這薛蟠乃紈絝子弟,素慕表妹婉寧,聞得程瑜之事,心生妒恨。恰逢周世昌壽辰,薛蟠假意賀壽,席間提議:“今有西域胡商獻寶,號稱‘九轉玲瓏珠’,能辨忠奸賢愚。何不試之?”眾皆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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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商呈上寶珠,薛蟠先試,珠現濁色。輪至程瑜,那珠忽放異彩,滿室生光。薛蟠訕笑道:“怕是失靈了!”話音未落,那珠竟自案上飛起,直擊薛蟠麵門。薛蟠抱頭鼠竄,眾人大笑。周世昌知是異寶,更信程瑜為人。
薛蟠懷恨,暗買通周家仆人,夜盜程瑜所藏婚書明珠,欲毀憑證。不料當夜月明如晝,仆翻牆時忽聞鶴唳,失足跌傷,所盜之物散落院中。次日薛蟠反被告發,羞慚離去。程瑜卻求情道:“少年意氣,不必追究。”周家益重其品。
光陰荏苒,轉眼秋闈將至。程瑜辭行赴考。周婉寧連夜繡了“鵬程萬裡”香囊相贈。程瑜感其情意,贈玉簪為念。
不想程瑜方離江寧,周家忽遭大變。有禦史參奏周世昌“勾結海寇”,錦衣衛連夜查抄。雖查無實據,然家財儘沒,周世昌氣病交加,一命嗚呼。家仆四散,唯周夫人與婉寧寄居城外尼庵,靠繡工度日。
那薛家聞訊,竟來落井下石。薛蟠道:“若表妹肯嫁我為妾,尚可周濟。”周夫人怒斥:“吾女已許程門,豈能改節?”薛蟠冷笑:“程瑜若得中,早該歸矣。怕不是見你家敗落,另攀高枝去了!”母女雖不信,然望穿秋水,果無音訊。
原來程瑜秋闈高中解元,正欲返鄉報喜,卻遭同名同姓案牽連,被困杭州三月方白。歸途又遇流寇,盤纏儘失,隻得賣字糊口,輾轉半載始達江寧。聞周家變故,如遭雷擊,急尋至尼庵。
時值隆冬,大雪紛飛。程瑜見庵門虛掩,內聞啜泣之聲。窺之,見薛蟠正威逼母女:“今日若不從,便拆了這庵堂!”程瑜怒發衝冠,衝入喝道:“無恥之徒安敢無禮!”薛蟠見程瑜衣衫襤褸,嗤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叫花子解元!”
忽聞門外馬蹄聲急,數名官差闖入:“恭喜程解元高中會元!京報連登黃甲!”原來程瑜秋闈文章驚動座師,薦入京會試,竟連捷報來。薛蟠頓時麵如土色。
程瑜冷道:“薛公子適才說要拆庵?”薛蟠汗如雨下,連連告饒。程瑜拂袖:“且送官究治!”官差鎖了薛蟠而去。
周夫人又喜又愧:“賢侄已登科甲,小門小戶不敢高攀...”程瑜正色道:“婚約既在,貧富不移。況小婿落難時,蒙嶽家不棄,今豈可負義?”遂租屋安頓母女,即日完婚。
婚後三日,程瑜赴京殿試。途中宿於古寺,夜聞哭聲。尋聲見一老僧被縛,問之,乃知寺僧實為江洋大盜假冒。程瑜假意入夥,暗報官府,一網打儘。救出真僧,竟是退隱禦史。老者感其德,修書薦與朝中故舊。
殿試之日,嘉靖帝以“海運利弊”為題。程瑜憶及周家冤案,揮毫萬言,直指錦衣衛擅權之弊。龍顏震怒,擲卷於地。程瑜叩首:“臣聞明君不因怒廢言。”帝異其膽識,重閱文章,歎為奇才,親點探花。
瓊林宴上,有新科進士調侃:“聞探花郎娶商賈之女,豈不辱沒?”程瑜朗聲道:“臣妻識臣於貧賤,助臣於困頓,德容言工皆備,何辱之有?”語驚四座,傳為美談。
時倭寇犯東南,程瑜授寧波府推官。到任即遇疑案:有富商夜泊遇盜,滿船遇害,唯幼子失蹤。現場留一玉玨,乃市舶司提舉王仁之物。王仁喊冤:“那夜下官在衙議事,眾屬皆可作證。”
程瑜細驗玉玨,見綴絲乃倭國特有。又查涉案海船,舵底暗格藏有倭刀。乃假意結案,暗訪市舶司檔案,發現王仁副手趙奎常與倭商往來。夜探趙宅,聽得密室私語:“...那孩兒已賣與倭首,玉玨乃故意遺留...”
正聽間,忽觸機關,鈴聲大作。程瑜急避於假山後,見趙奎持刀出視,頸後有月牙胎記——正是周家昔日逃仆!原來趙奎本名周吉,卷逃後投靠倭寇,今混入官場為內應。
程瑜設計擒獲趙奎,救出商賈幼子。順藤摸瓜破獲倭寇據點,得賄冊一本,竟牽連朝中大員。八百裡加急呈送京師,嘉靖帝震怒,下詔徹查。周家冤案遂得昭雪,發還家產。
程瑜政聲鵲起,擢升江蘇按察使。赴任途中,忽有故人來訪,竟是當年指引夢境的白發老翁。老人笑道:“郎君還記得‘逢橋莫停’四句否?”程瑜大驚,拜問仙人名號。老者道:“我乃汝祖程顥。因汝恪守天理,不忘本心,故暗助之。”言畢化作白鶴衝天而去。
程瑜在任清正,累官至南京禮部尚書。與周夫人育有三子,皆成才俊。晚年致仕歸隱,捐宅為書院,教化鄉裡。九十大壽之日,有方士獻壽圖,展開竟是當年“九轉玲瓏珠”,光華更勝往昔。方士笑曰:“寶珠認主,功德圓滿。”忽亦不見。
異史氏曰:世人常歎造化弄人,然觀程公生平,豈非步步皆由心造?錦囊之試,見其誠;夢境之驗,見其慧;周家之難,見其義;倭寇之案,見其勇。至若寶珠靈鶴,豈非天道昭昭,善人自有天助哉!詩雲:但守本心莫問程,雲開月朗自天明。寶珠不掩荊山玉,鶴夢長縈君子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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