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鮫綃帳底拭啼痕,明珠暗投總斷魂。
莫道陰差陽錯處,從來天理最分明。
話說萬曆二十八年間,揚州府江都縣有個秀才姓柳名文瑾,表字懷瑜。生得眉目疏朗,儀態俊雅,雖才學不凡,卻屢試不第。家中原有薄產,因連年科考耗費,漸漸消乏。其妻羅氏小字蕙娘,本是蘇州織造府繡女出身,一手蘇繡絕技堪稱精妙。夫妻二人守著城南三進宅院,雇得老仆柳福並小婢春櫻,日子倒也過得。
這年深秋,文瑾又要赴南京鄉試。臨行前夜,蕙娘將新縫的青布直裰與他穿上,又從箱底取出一件物事。文瑾就著燭光看時,竟是件珍珠衫。但見:三百六十顆南海珍珠綴作北鬥七星紋,銀線盤出雲雷勾連,月光下流轉生輝,端的是件寶貝。
蕙娘道:“此是妾身陪嫁之物,原想待相公高中時穿戴。如今盤纏短少,不如將珍珠拆下變賣,亦可助相公一二。”文瑾撫衫歎道:“此乃嶽父大人當年監造禦用之物,豈可輕毀?我此去若得中舉,自有風光;若不中時,回來設館授課也能度日。”夫妻二人推讓半晌,終究將珍珠衫收回箱中。
次日啟程,文瑾乘船沿江西行。不料才過鎮江,忽遇狂風。艄公急欲靠岸,哪知船觸暗礁,霎時間檣傾楫摧。文瑾抱著一塊船板掙紮半日,被浪頭打到蘆葦灘上。醒來時周身財物儘失,唯剩貼身銀袋尚在。
恰有徽州布商陳允良路過,救起文瑾。這陳公年過四旬,常往來蘇揚之間販運綢緞,見文瑾是個落難秀才,便邀他同行。文瑾感恩不儘,隨商隊陸行月餘方至南京。誰知考期已過,盤纏用儘,隻得暫寓陳公處做些文書活計。
卻說蕙娘在家,先是接到丈夫托人帶回的口信,說因故延誤考期。轉眼臘儘春回,竟音信全無。這日正在窗前繡帕,忽聞叩門聲急。開門見四個公差手持海捕文書,喝道:“可是柳文瑾家?有人告他交通江洋大盜,速速交出贓物!”
原來南京刑部接到密報,說秀才柳文瑾與太湖水盜勾結,劫得徽商陳允良紋銀五千兩並珠寶若乾。差役翻箱倒櫃,果然從床下搜出鑲金匕首一柄、夜明珠三顆。蕙娘驚得魂飛魄散,被公差鎖拿至江都縣衙。
知縣李仕清升堂問案,見蕙娘舉止端莊,不似奸邪之輩,便道:“你丈夫現今何處?這些贓物從何而來?”蕙娘泣訴:“夫君自去歲秋闈離家,至今未歸。床下之物妾實不知!”正審問間,忽有衙役呈上急報:鎮江漁民發現一具男屍,身著青布直裰,懷揣柳文瑾名帖。
蕙娘聞訊當場昏厥。李知縣驗看呈報,歎道:“既有人證物證,苦主又亡故,且將柳羅氏收監候審。”可憐蕙娘披枷帶鎖入了女牢,每日以淚洗麵。獄中老嫗見她淒楚,勸道:“娘子年輕,不如打點衙門,或能輕判。”蕙娘哭道:“家中財物儘被抄沒,哪得銀錢打點?”
忽想起那珍珠衫,密托老嫗傳話給婢女春櫻:將衫子拆賣打點。誰知春櫻翻遍衣箱,竟不見衫子蹤影。原來當日差役搜查時,有個姓王的衙役見財起意,暗中私藏了珍珠衫。
這王某得了寶衫,不敢在本地變賣,徑往蘇州府來。尋到專收私貨的“骨董劉”。劉老頭拈著衫子細看半日,忽然冷笑:“這珍珠衫乃嘉靖年間蘇州織造局貢品,怎到你手?莫非是欽贓?”王某嚇得魂不附體,跪求道:“劉爺救命!”骨董劉沉吟道:“替你出手也罷,須折價七成。”王某隻得應允。
卻說蘇州城內有個致仕的京官王侍郎,家財萬貫。其子王舜卿終日走馬章台,最愛稀奇古玩。這日偶過骨董劉店鋪,一眼相中珍珠衫,竟以八百兩紋銀買下。王公子回府炫耀,其母見衫大驚:“此物當年乃羅織造聘女所用,怎流落市井?”原來王夫人正是蕙娘姨母,認得此衫。
王家立即拘來骨董劉拷問,順藤摸瓜查到江都衙役。王侍郎勃然大怒,修書責問李知縣。李仕清得知衙役私藏證物,重責王某五十大板,追回珍珠衫。又細查案卷,覺出諸多疑點:那舉報人未曾露麵,贓物來曆不明,男屍雖著柳文瑾衣裳卻麵容潰爛難辨。
正當此時,獄中傳來消息:柳羅氏有了三個月身孕。按大明律,孕婦不得刑決。李知縣索性申報刑部,將案件移交蘇州府重審。蕙娘被押解過堂時,蘇州知府李乘龍見珍珠衫,忽憶舊事——當年他任揚州通判時,曾為羅織造主持過嫁女禮儀。
李知府細問蕙娘家世,唏噓不已。暫將蕙娘安置在女監彆院,發簽捉拿涉案人證。卻說那陳允良自南京返徽州,途經蘇州歇腳。聞得街談巷議,說珍珠衫案牽扯人命,心中一動:那柳秀才曾言其妻有珍珠衫,莫非就是此物?
陳公連忙到府衙稟報,道出柳文瑾遇救始末。李知府大驚:“如此說來,柳文瑾未死?現在何處?”陳允良道:“柳秀才今在徽州舍下幫襯賬務,明日即喚他來對質!”即刻差家仆飛馬赴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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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公堂之上,柳文瑾與蕙娘重逢。夫妻抱頭痛哭,方知陰錯陽差竟至於此。文瑾道:“那日船難後,我所有文書儘失,隻憑口說與陳公同行。因羞於落魄,未曾修書回家。”又指堂上贓物道:“這匕首是陳公贈我防身,夜明珠乃他托我鑒定的商貨,暫存我處。”
此刻真相大白:原是陳允良的商隊夥計趙七見財起意,私吞貨款後反誣東家與文瑾勾結。又買通無賴假報命案,暗中將贓物塞入柳家。李知府當即下令捉拿趙七,杖責一百,流放三千裡。
案件既明,柳文瑾夫婦叩謝青天。王侍郎府送來賀儀,李知府亦贈銀二十兩壓驚。夫妻二人暫寓蘇州,文瑾以賣字為生。誰知不足半月,忽有禦史上本參奏:蘇州知府李乘龍受賄枉法,私放欽犯!原來那趙七竟是南京某權宦的遠親,如今反咬一口。
錦衣衛緹騎南下,將李知府、柳文瑾並陳允良儘數鎖拿。珍珠衫作為要害證物,封箱送京。蕙娘當時已臨盆在即,驚懼早產,生下一子卻無奶水。正當危急時,忽有尼姑上門化緣,見嬰孩可憐,贈一瓷瓶:“此乃百花蜜露,可暫代乳漿。”
卻說京師三法司會審,主審官正是當年羅織造的門生。查明奏本純屬誣告,反而參倒南京的權宦。柳文瑾因禍得福,得賜貢生功名。歸家時見幼兒白胖可愛,問起方知尼姑所賜蜜露神奇——每日隻喂三滴,嬰孩便整日不饑。
文瑾心疑,尋至尼姑所在庵堂。老尼才道破天機:“貧尼原是嘉靖宮人,曾見珍珠衫入貢。此衫夾層藏有先天養生秘方,乃張三豐真人所傳。今見君子仁義,特來相助。”遂教文瑾拆開衫領,果得羊皮卷,上書百花蜜露製法。
文瑾依方製作,售於藥鋪,竟成蘇州名產。不及三年,開設“柳氏藥堂”十二間。適逢皇太後乳腺疾患,禦醫無策。柳家獻上蜜露,太後飲之三日即愈。皇上大喜,欽賜“妙手回春”金匾,赦免蕙娘父親舊罪原羅織造因貢品失誤獲罪),準其返回蘇州。
這年清明,柳文瑾攜妻兒掃墓。忽見路邊昏倒一乞丐,救治後發現竟是當年私藏珍珠衫的衙役王某。原來他被革職後染賭,敗儘家財。文瑾不計前嫌,聘為藥堂門房。王某感激涕零,道出一樁隱秘:
“當年搜查貴府時,曾見趙七與本縣師爺密語。後聽聞那具假屍,原是太湖溺死的乞丐,被師爺買作頂替。”文瑾報官緝拿,師爺熬刑不過,招出實情:竟是王舜卿因求購珍珠衫不得,懷恨在心,買通師爺陷害!
案子奏報朝廷,王侍郎教子不嚴,革職查辦。王舜卿判斬監候,秋後處決。柳家藥堂卻越發興旺,蕙娘又生一女,取名珠兒。光陰荏苒,轉眼珠兒及笄,許配給陳允良之子為妻。迎親那日,珍珠衫作為嫁妝重現人間——
但見陽光之下,三百六十顆珍珠耀目生輝,更奇異的是衫內金線隱隱顯出北鬥圖形。賓客中有識貨的老先生驚道:“此乃張真人煉丹辟邪的七星法衣,怪不得能藏仙方!”
滿堂賓客正嘖嘖稱奇時,門外忽來一位遊方道士,朗聲笑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珍珠衫合該此時現世!”文瑾忙迎入上座,那道長指衫而言:
“此衫本是真武大帝座前童子的法袍,嘉靖年間流落人間。今日物歸其主——”拂塵指向嬰孩繈褓中的柳家孫兒,“此子乃童子轉世,將來當有仙緣。”
眾人看那嬰兒,果然手持北鬥七星狀胎記。道士留下偈語一首,飄然而去:
明珠蒙塵廿載餘,善惡心頭自分明。
莫道造化弄人意,自有天機暗裡成。
自此柳家廣行善事,珍珠衫供奉中堂,竟有夜放光華之異。後其孫十八歲中進士,卻辭官修道,終成一代宗師。此是後話。
而今有詩讚雲:
鮫淚瑩瑩綴作衫,幾經離合與悲歡。
勸君莫作虧心事,舉頭三尺有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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