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八年初夏,揚州鹽漕禦史林承弼府上張燈結彩,正是林家獨子林慕白弱冠之喜。這林公子生得眉目如畫,才名冠絕江淮,卻有個古怪癖好——嗜硯成癡。冠禮之上,賓客獻禮多為名硯,其中一方蕉葉白端石硯最得青睞。正當眾人傳觀賞鑒時,門外忽來一破袍道士,手持羅盤直指硯台:“此物乃凶星墜世,三日內必生血光之災!”
滿座嘩然間,林慕白拂袖而起:“何方道人在此妄言?”卻見那道人口中念念有詞,羅盤針飛轉如輪。忽而狂風大作,案上硯台竟滲出朱紅水珠,似血淚漣漣。道士大喝:“此硯前世為主人負心背誓,怨氣凝結。公子若執意留之,必遭反噬!”言罷擲出符紙,那硯台驟然開裂,內中滾出一枚鴿卵大小的墨玉,其上天然生成鴛鴦紋路。
林禦史怒令逐客,道士臨行回首深望慕白:“公子眉間已現桃花煞,好自為之。”當夜,林慕白果然高燒不止,夢中總見一女子身影立於硯池墨波之中,聲聲泣訴:“君曾許三生約,奈何負妾百年期...”
三日後恰逢端陽,林慕白抱病往平山堂詩會。舟至瘦西湖心,忽見蓮叢中蕩出一葉小舟,船頭立著素衣少女,正俯身采摘菱角。風過處舟楫相碰,少女籃中菱角儘傾湖中。慕白忙令家仆相助,抬眼時卻怔在當場——這女子竟與夢中人一般無二!
少女斂衽為禮:“奴家姓蘇,小字墨痕,隨父經營墨莊。”其聲如碎玉投盤。慕白見其腕間戴著的墨玉鐲,紋路與自己所得硯心玉料如出一轍,心下駭然。分彆時蘇墨痕遺落一方素帕,慕白拾起視之,角上繡著半闋《踏莎行》:“墨研清露月痕微,菱歌散作星如雨。”
自此慕白魂牽夢縈,多方打聽方知城西確有“鬆煙閣”蘇家墨莊,然三年前已遭回祿之災,蘇父葬身火海,唯餘孤女不知所蹤。慕白持帕往尋,果見廢墟中有少女正收拾殘燼,正是墨痕。見她以瓦礫研磨殘墨,慕白心生憐惜,取出家中藏墨相助。墨痕卻搖頭:“家父有訓,蘇墨必取平山堂前荷露、蜀岡中秋桐煙,輔以祖傳和膠秘法,豈可假手他人?”
慕白連往三月,終得墨痕允準參與製墨。某夜熬焦時分,墨痕困倦伏案,袖中滑出半塊焦木令牌,刻著“洪武二年敕造”字樣。慕白想起家中古籍記載:太祖曾賜墨工蘇氏“天下第一墨”金匾,後因貢墨遭誣摻毒,滿門流放。正自驚疑,忽聞門外馬蹄聲急,鹽運使衙役破門而入,指控蘇家私販官鹽!
公堂之上,證物竟是慕白平日贈墨的錦盒——內中暗格藏滿鹽引。林禦史為避嫌故,竟當堂革去兒子功名。慕白含冤入獄,方知近日揚州多起鹽案皆指向自己贈墨之人。深夜枯坐牢中,忽見墨痕素衣蒙麵而來,泣道:“累君蒙冤,實非我願。君可見令牌上刻字?”慕白猛然醒悟:“可是‘洪武二年敕造’六字?”墨痕頷首:“此乃冤案關鍵,君需...”
話音未落,獄卒巡哨聲近,墨痕匆匆塞入一物遁去。慕白就著鐵窗月光細看,竟是半塊墨錠,上有針刻小字:“平山堂下第三株銀杏。”
次日慕白詐病求醫,買通獄卒往平山堂。果見銀杏樹下埋著鐵函,內藏洪武年間刑部舊檔。原來當年誣陷蘇家者,竟是林家先祖!彼時林氏為鹽運司書吏,竊改鹽引數額栽贓蘇家,奪其禦賜墨坊改作鹽倉。檔案末頁血書斑駁:“冤魂不散,誓報此仇!”
慕白踉蹌歸家質詢,林禦史勃然變色:“豎子安信妖女惑眾之詞!”竟取出家譜力證清白。當夜慕白複夢硯中女子,此番容貌清晰,竟與墨痕彆無二致。女子泣訴:“妾乃蘇氏婉娘,洪武三年被負心人毒殺硯中。君前世即林書吏,發願百世償債...”驟雨驚雷中慕白驚醒,見案頭硯台又滲血珠,漸聚成“明月寺”三字。
明月寺乃揚州城外荒刹,慕白夤夜往尋。但見斷壁殘垣間,墨痕正跪坐焚香,麵前黃土壟中新立一碑:“先考蘇公忍冬之墓”。見慕白至,墨痕淚如雨下:“三年前那場大火,實為滅口。家父查得鹽引舊案,欲揭林家陰私...”突然箭雨破空,十數蒙麵人圍住荒寺。為首者冷笑:“蘇娘子好手段,可惜林公子今日需與你同作亡命鴛鴦!”
危急時刻,墨痕擲出墨錠,頓起濃煙障目。二人避入枯井,摸得井下秘道直通鹽運河岸。方喘得口氣,忽見水麵浮屍數具,皆著鹽運司號衣。慕白驚覺:“莫非有人栽贓?”墨痕指遠處漕船:“君可見船頭鴟吻銜珠?此乃私鹽標記,妾追蹤已久。”
原來蘇墨痕竟是錦衣衛暗樁!三年前奉旨查察兩淮鹽案,假借墨商身份潛伏。其父實為北鎮撫司千戶,被害前已取得關鍵賬冊。慕白恍然:“那道士...”墨痕頷首:“乃家師清虛真人,以羅盤術測出怨氣溯源。”說著取出墨玉鐲與硯心玉料相拚,嚴絲合縫:“此玉名喚‘三生石’,可照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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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循秘道潛入鹽幫巢穴,正見鹽運使與林家心腹密談。原來林禦史早卷入私鹽巨網,慕白平日贈墨對象皆是清流官員,故設局構陷。激戰間賬冊落火,慕白奮身撲救,後背中箭。墨痕怒擲墨匣,爆出毒煙迷倒眾賊。血泊中慕白氣息奄奄,墨痕以墨玉相貼,淚落成珠:“君若身死,妾豈獨活?”
恍惚間又見婉娘現身,歎道:“癡兒!可知揚州城隍乃妾舊識?”但見墨玉光華大盛,慕白傷口竟漸愈合。此時官軍破門而入,首輔葉向高手持尚方寶劍:“奉旨查鹽!”始知墨痕真實身份竟是葉閣老義女。
公堂對質時,林禦史突發癲狂,狀若婉娘附體,自供十世罪孽。鹽運使見事敗,咬毒自儘。案結後慕白雖洗冤屈,卻因父子人倫,辭官避居蜀岡。臨彆那日,墨痕碼頭相送,遞來錦盒:“此乃新製鬆煙墨。”開匣卻見官憑印信——慕白竟被特授兩淮巡鹽禦史!
新婚之夜,二人往明月寺超度亡魂。燭火搖曳中,婉娘現身稽首:“冤債已償,妾當往生。”慕白墨痕雙雙拜謝。忽聞鐘磬清音,道士踏月而來,笑執拂塵:“貧道來討杯喜酒。”席間取出羅盤,指針終定鴛鴦位。真人曰:“三世情劫圓滿,七世姻緣始成。”
此後十年,夫婦攜手整頓鹽政。慕白以墨玉辨忠奸,墨痕以丹青繪鹽路,江淮鹽課大增。某年黃河決堤,慕白督運賑糧,見災民中有幼女鬻身葬父,贖身後問其名,答曰:“婉娘。”夫妻相視愕然,收為義女。
萬曆駕崩那年,慕白無疾而終。歿時懷中鬆煙墨化作青煙,空中現出“玉京重逢”四字。墨痕安葬丈夫後,於平山堂下建“硯緣庵”,終日守著三方古硯:一為蕉白端石,一為洪武禦賜,一乃慕白生前所用。每逢雨夜,庵中常聞研磨聲,有香客窺見雙影對坐,男子握女子手共書:“墨痕深淺處,猶見月來時。”
泰昌元年秋,七十五歲的蘇墨痕端坐而逝。臨終前令婉娘開棺,見三硯皆化作玉漿,凝成鴛鴦交頸形狀。次年有徽商過蜀岡,夜宿庵中夢二人乘鸞而來,男子雲:“煩告世人,鹽政之要在於通塞。”商人醒後稟報官府,依夢中所指開挖河道,果得前朝藏鹽百萬斤,解邊關饑饉之急。世人方知林蘇二人雖逝,猶在冥冥中護佑蒼生。
這正是:
硯底血淚三世債,墨中姻緣百劫身。
鹽舟暗度千重浪,玉鸞明照萬裡塵。
明月寺前冤魂雪,平山堂下古道新。
莫道丹青終誤國,猶有鐵骨撐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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