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曆年間，江南有富商名周世昌，家資钜萬，田連阡陌。其人雖貿易起家，然性吝嗇，錙銖必較。妻周氏早歿，遺一子名繼祖，溺愛非常，自幼錦衣玉食，聘名師教讀。豈料此子天資頑劣，書卷過目即忘，唯鬥雞走馬無師自通。及至弱冠，已顯紈絝之態，終日攜惡仆數人，招搖市井。
是年仲春，周世昌忽染寒疾，藥石罔效。自知大限將至，乃強撐病體召子於榻前：“吾起於微末，三十載櫛風沐雨，方得此家業。汝當守成持儉，勿交匪類，切記切記！”言畢氣絕。繼祖假意悲泣，未及三七，便與狐朋狗友王三、李四等狎遊畫舫，夜擲千金。
時有老仆周福，追隨世昌四十載，見少主如此，屢諫曰：“先翁創業艱難，少爺當思粥飯來之不易。”繼祖反叱之：“老奴何知！金銀本是流水物，不來不去枉作塵。”竟將周福逐出府門。城中百姓皆暗歎：“周家萬貫財，終須化飛灰。”
忽一日，有遊方道人叩門化緣。繼祖正與王李二人賭牌，輸得煩躁，命家丁驅趕。那道人身形如鶴，朗聲笑道：“貧道非為齋飯而來，特送公子一鏡耳。”袖中取古銅鏡一架，鏡緣蟠螭紋深，鏡麵昏蒙似蒙塵。繼祖嗤之：“這醃臢物值幾文錢？”道人正色道：“此非尋常鏡，能照人心肝五臟。善者見金玉，惡者見膿血。”言罷逕去。
是夜繼祖醉歸，忽見案上銅鏡泛幽光。好奇取視，鏡中竟顯異象：自己胸腔間心肝漆黑如炭，腸胃塞滿汙穢蜈蚣。駭然擲鏡於地，喚婢女拾起，婢女卻道：“鏡中唯見公子玉麵而已。”繼祖心疑，遂秘藏此鏡。
越數日，有遠親表叔趙某來訪，稱經營綢緞缺本錢。繼祖本欲拒絕，轉念取鏡暗照，見趙某腹中肝膽澄澈如水晶，遂借銀五百兩。未及三月，趙某連本帶利歸還，更贈西域夜明珠為謝。繼祖始信鏡之靈異。
自此常以鏡鑒人，凡鏡照肝膽明淨者，必厚待之；照臟腑汙濁者，則遠避之。然其自身奢靡愈甚，建摘星樓高十丈，宴飲通宵達旦。某日鏡中自照，忽見心肝黑色漸褪，竟透微光，誤以為改過向善，實則揮霍更劇。
時逢縣令祝壽，繼祖特鑄金佛一尊為禮。縣宰大喜，席間引見府台大人外甥柳文卿。此人生得俊雅，談吐不俗，鏡照之五臟瑩然。繼祖傾心結交，不出旬日，已引為知己。柳生常言：“賢弟家財豐足，何不謀個功名？當今閹黨當道，捐個知府不過萬兩。”繼祖心動，遂托其打點。
豈料三月後，柳生倉皇來報：“事將成矣，奈何閣老管家索要三萬兩潤筆。”繼祖猶豫，柳生泣道：“賢弟若疑，吾當以死明誌！”言罷欲觸柱。繼祖忙攔，開庫取銀。柳生又言：“銀兩笨重，不如兌為金葉子便攜。”繼祖然之，儘兌家資，裝十箱交付。
當夜風雨大作，繼祖獨坐忽覺心悸。取鏡自照，竟見心肝滲出黑血，驚疑不定。忽聞叩門聲急，見周福淋雨而至，哭訴道：“老奴沿途追蹤，那柳生實為騙子，現已攜金逃往揚州！”繼祖如遭雷擊，急點家丁追捕，卻哪見蹤影？歸家清點庫房，唯餘空箱累累。
禍不單行，昔日酒肉朋友聞風而來。王三假意慰藉，薦“一本萬利”鹽引生意；李四作保，誘其抵押田產借貸。鏡照二人，皆見滿腹毒涎，然繼祖利令智昏，竟簽契畫押。不及兩月，債主盈門，方知王李與放貸者勾結，利滾利竟欠十萬兩之巨。
中秋月夜，債主率惡漢破門，將家私搶掠一空。繼祖被逐出宅，蜷縮破廟，鏡中自照：但見五臟潰爛，蛆蟲蠕動。正悲泣間，忽見鏡麵浮金字四行：“心為惡淵，鏡亦枉然；滌蕩肺腑，唯德可湔。”幡然醒悟，摔鏡大慟。
自此浪跡街頭，乞食為生。嘗凍餓昏死雪地，被城外淨土庵老尼所救。養病期間，每日擔水劈柴，始知生計艱難。某日淘米時，竟從井中撈起那麵銅鏡，鏡麵裂痕如蛛網，然照之己身，心肝黑垢竟稍褪。
老尼見鏡合十：“此乃因果鏡也。照人者實照己，他人肝膽，皆汝心念所化。”繼祖頓悟前非，發願重修功德。每日除庵中勞作外，更下山助人：為樵夫療傷，替學童抄書，雖分文不取，甘之如飴。鏡中自照，臟腑日見清明。
三年苦修，適逢大旱。城外饑民蜂擁，繼祖率眾挖渠百裡，引江水溉田。工程險處，親負巨石，肩背血肉模糊。某夜巡渠，聞小兒啼哭，循聲見破甕中棄嬰，臍帶尚存。繼祖解衣裹之，以米湯哺育。鏡照嬰兒，但見五臟如玉；再照自身，心肝竟透紅光。
奇跡陡生：翌日開山渠時，鋤下鏗然有聲，掘得陶甕十隻，滿盛白銀，恰是當年被騙之數！鄉民嘩然，皆稱天報善人。繼祖卻將金銀儘數捐出，半購糧賑災，半建義學醫館。
忽一日，有官船泊岸，走下一員緋袍大員，竟是當年騙子柳文卿！繼祖淡然揖讓，柳生赧然道：“下官實為巡按禦史，昔年奉旨查辦江南貪腐，假扮行騙乃為試探。見君雖奢卻存善根，故留鏡點撥。”繼祖驚問：“那金葉子...”禦史大笑：“早充國庫矣！今聖上聞君義舉，特旨授錢塘縣令，望爾廉潔愛民。”
繼祖赴任後，以鏡懸於公堂。斷案必先照已心，三年間昭雪冤獄數十，百姓呼為“周青天”。某日審一老奴竊主案，鏡照己心竟顯微濁。細查之下，方知被告正是當年被逐老仆周福，因主家虐待不得已竊食自救。繼祖汗流浹背，嚴懲惡主，迎周福回府奉養。
晚年致仕歸鄉，重修淨土庵。忽見當年道人再來，索鏡觀之，鏡麵澄明如月。道人笑曰：“鏡障已破，可返真吾。”擲鏡於地，化作青煙而去。繼祖乃散儘家財，於庵中掃地烹茶而終。歿後鄉人立祠，見其案頭留書：“鏡非鏡，心是鏡；照妖孽，照功名，照得肝膽冰雪清。莫問前程凶吉事，但觀方寸自分明。”
此正是：
青銅照膽古來稀，迷途羔羊自不知。
萬貫散儘方悟道，此心明處即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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