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嘉靖年間,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有個叫張安實的後生,今年二十有二,生得眉清目秀,卻是個時運不濟的。他祖上原是做過知府的,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家道中落,隻剩城西一座老宅並城外三十畝水田。這張安實自幼讀書,十四歲便中了秀才,本是前程大好,誰知此後連考三次舉人,皆名落孫山。去年父親染病身亡,母親憂思成疾,今年開春也撒手人寰。接連喪事辦下來,家中田產變賣殆儘,隻剩得祖宅半邊院落,與一個老仆張福相依為命。
這日正是清明,張安實備了香燭紙錢,往父母墳前祭掃。歸來時天色已晚,路過城東永濟橋,見橋墩下圍著一群人。擠進去看時,卻見個老乞丐倒在地上,麵色青紫,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旁邊有個賣炊餅的漢子說道:“這老兒偷了王屠戶半隻燒鵝,被追著打,跑到這裡就栽倒了。”
張安實見那老乞丐衣衫襤褸,花白胡子沾著泥漿,心中不忍,蹲下身探他鼻息。忽見老乞丐睜開眼,扯住他衣袖道:“秀才公,老漢不是賊...那燒鵝是撿的...”說著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果然半隻燒鵝已經壓得不成形狀。圍觀眾人紛紛啐道:“臨死還要狡辯!”
張安實卻見老乞丐眼神清明,不似說謊,便對眾人道:“諸位高鄰,縱然真是偷竊,也不該往死裡打。如今人已成這樣,且容我送他醫館救治。”說罷便要扶起老乞丐。旁邊王屠戶嚷道:“張秀才,你窮得叮當響,還要充善人?這老賊醫藥費誰出?”張安實摸遍全身,隻得三錢碎銀,一咬牙道:“我這有件棉袍,還值些錢,先押在醫館便是。”
正亂著,老乞丐忽然笑道:“秀才公,不必費事了。老漢大限已到,隻求你辦件事。”說著從懷裡摸出個布包,塞到張安實手中:“這裡有三顆珠子,是老漢祖傳之物。兩顆白的送你抵燒鵝錢,那顆青的...勞煩送到靈隱寺後竹海巷,交給個叫妙姑的婦人...”話音漸低,頭一歪竟斷了氣。
張安實怔在原地,打開布包一看,卻是三顆龍眼大的珠子,兩顆瑩白如月,一顆碧青如水。圍觀人見出了人命,一哄而散。張安實歎息良久,與張福二人將老乞丐屍身送到義莊,又典當棉袍買了棺木,在亂葬崗擇地安葬。
回到家中,張福埋怨道:“相公就是心軟,如今棉袍當了,眼看入冬怎生是好?這珠子來曆不明,不如明日拿到當鋪換些銀錢。”張安實搖頭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日我先去靈隱寺尋那妙姑。”當夜將珠子藏在枕下,翻來覆去睡不著。約莫三更時分,忽見那老乞丐推門而入,揖道:“承蒙秀才厚葬,老漢特來謝恩。那青珠非同小可,切記要親手交與妙姑。”張安實驚坐而起,方知是夢。
次日清晨,張安實揣著珠子往靈隱寺去。那後山竹海巷曲折幽深,問遍鄰裡,皆說沒有妙姑此人。正彷徨間,見個采藥老嫗指點道:“往深處走,有間茅屋,住著個瘋婆子,或許就是。”張安實依言尋去,果見竹林深處有間草屋,推門進去,卻見個白發老婦在灶前熬藥。聽得腳步聲,老婦頭也不回:“可是送珠子來的?”
張安實大驚:“婆婆怎知?”老婦轉身,雙目渾濁似有白翳,原來是個盲的。她顫巍巍伸手:“老身等這珠子十年了。”張安實忙將青珠遞上。老婦摩挲著珠子,忽然淚如雨下:“那死鬼終究沒忘約定...”說罷將珠子投入藥罐,奇的是那藥湯頓時清香撲鼻。老婦舀了碗一飲而儘,不過半盞茶功夫,眼中白翳漸退,竟重見光明!
老婦對著張安實端詳半晌,忽然下拜:“恩公在上,受妙姑一拜。”慌得張安實連忙扶起。妙姑道:“實不相瞞,老身本是苗女,年輕時與漢人郎中私奔來此。那郎中就是昨日死的老乞丐,真名穆青。這青珠乃苗疆秘寶,能解百毒。十年前他為尋藥引離家,約定以珠為信...”說著又哭起來。
張安實安慰一番,見天色不早便要告辭。妙姑從床頭取出個布囊:“恩公大德無以為報,這囊中有些藥草種子,撒在庭院可防蛇蟲。”又低聲道:“那兩顆白珠名喚明月珠,價值千金,恩公切莫輕易示人。”張安實謝過,回到家中將種子撒了,果然此後夏夜再無蚊蠅。
如此過了半月,忽有差役上門,說縣尊大人傳喚。張安實趕到縣衙,卻見堂上跪著個綢緞商人,正是本城富戶趙員外。縣太爺劈頭喝道:“張安實,你可知罪?趙員外告你偷盜家傳寶珠!”張安實愕然,趙員外指著他腰帶道:“那日你在當鋪窺見我囊中明珠,夜間便來盜竊!兩顆明月珠是我祖傳之寶,現有當鋪夥計作證!”
原來張安實前日去當鋪打聽珠價,被夥計看見白珠,轉頭告訴了趙員外。這趙員外本是捐的功名,專一欺壓良善,見張安實家貧可欺,便設下此局。張安實分辨不清,縣太爺又與趙員外有舊,當即動刑。可憐張安實文弱書生,怎禁得夾棍之苦,隻得畫押認罪。兩顆白珠被奪,人打入死牢待秋後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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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妙姑那日心緒不寧,起卦一算,知恩人有難。她精通苗醫巫術,當夜扮作鬼魅潛入趙府,見趙員外正拿著明珠把玩。妙姑吹入迷煙,趙員外昏睡中覺有陰風陣陣,耳畔響起冤魂哭訴:“貪人寶珠,奪人性命,三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次日趙員外驚醒,見枕邊放著紙人,寫著張安實生辰八字,嚇得魂飛魄散。忙請道士作法,那道童卻是妙姑所扮,假意作法後驚道:“冤魂已附在珠上,除非物歸原主,否則滿門橫死!”
趙員外貪生怕死,隻得向縣太爺撤訴。張安實出獄時已遍體鱗傷,妙姑接他回家醫治,歎道:“恩公命中該有此劫。老身夜觀天象,北方紫氣東來,恩公不如往京城謀個前程。”張安實苦笑:“我盤纏全無,如何上京?”妙姑取出青珠:“此珠可暫押當鋪,待發達時贖回歸還。”張安實推辭不過,隻得收下。
臨行前夜,張安實夢見老乞丐踏月而來:“此去京師,路遇紅顏莫遲疑,見青勿停,遇黑則轉,逢橋莫宿,遇舟即上。”醒來不解其意,拜彆妙姑,帶著張福北上。主仆二人省吃儉用,這日行至山東地界,忽見前方濃煙滾滾,卻是個莊子遭了土匪。張安實欲繞道,張福道:“相公,夢中說遇黑則轉,這火燒得天黑地暗,該轉道才是。”
二人轉入小路,不覺迷了方向。眼看日落西山,見山腰有座荒廟。張福喜道:“且在此歇腳。”張安實記起“逢橋莫宿”,見廟前有斷橋,便道:“再趕一程。”又行數裡,果見渡口有船,船家正要收篙。張安實高呼:“船家且住!”那船家笑道:“客官好運氣,再晚半步就開船了。”此正是:冥冥自有天意,暗裡鬼神相幫。
上得船來,見艙中已有數人。有個白須老者攜著孫女,那姑娘約莫二八年紀,雖布衣荊釵,卻眉目如畫。忽聽岸上馬蹄聲急,一群持刀大漢追來,嚷道:“留下買路錢!”船家慌忙撐船,強盜彎弓射箭,一箭正中老者臂膀。張安實不及多想,撲過去擋在姑娘身前,肩頭中箭,鮮血直流。幸而船已離岸,強盜罵罵咧咧退去。
姑娘感激不儘,取出金瘡藥為張安實敷上。交談得知,老者姓周,原是大同知府,因得罪嚴嵩被罷官,攜孫女玉娘返鄉。張安實見玉娘舉止嫻雅,不由多看了兩眼。玉娘見他文質彬彬,舍身相救,也暗自心許。周老先生察言觀色,問道:“張相公可曾婚配?”張安實臉一紅:“家貧未娶。”周老笑道:“老朽願將孫女許配,不知意下如何?”張安實想起“路遇紅顏莫遲疑”,便大膽應允。當夜在船中交換信物,約定到京城便完婚。
行至滄州,忽聞運河淤塞,隻得改走陸路。這日途經黑鬆林,突遇暴雨。見林深處有座大宅,門匾上書“謝府”。張福叩門,有個青衣老仆開門道:“主人外出,客官若不嫌棄,可在廂房暫住。”張安實見那老仆麵色青白,行動無聲,心中怪異。忽記起“見青勿停”,婉言謝絕。主仆二人冒雨行出二三裡,見個樵夫,問起謝府。樵夫大驚:“那是個鬼宅!百年前謝家滿門被劫,至今常聞鬼哭!”
雨越下越大,隻得在破山神廟歇腳。半夜忽聽馬蹄聲,有隊客商逃進來,說遇見土匪。正說著,土匪追至廟外。為首匪首喝道:“識相的留下錢財!”張安實護住玉娘,忽見匪首盯著周老:“可是周知府?有人出千金買你人頭!”原來嚴黨派人追殺至此。危急時刻,廟後轉出個黑衣壯漢,手持熟銅棍:“光天化日...呃,黑天半夜打劫,問過你黑爺爺沒有?”三拳兩腳打翻土匪。
壯漢自稱黑三,原是少林俗家弟子,流落江湖。見張安實謙恭有禮,便結伴同行。行至保定府,盤纏將儘,張安實取出青珠,與黑三到當鋪質押。當鋪掌櫃見珠大驚,請出東家。那東家卻是告老還鄉的劉翰林,識貨之人:“此乃苗疆至寶,價值連城。相公若急用錢,老夫願借三百兩,珠仍由你保管。”張安實感激不儘。
有了銀兩,一行人雇車北上。這日到了通州,距京城隻半日路程。忽見道旁跪著個婦人喊冤,說丈夫被誣陷殺人,秋後處斬。張安實細問,原來婦人之夫是藥材商人,因爭生意得罪了國舅府管家。黑三怒道:“又是嚴黨作惡!”周老沉吟道:“國舅勢大,除非麵聖...”玉娘忽道:“聽聞嘉靖帝近日染怪疾,太醫束手。我祖父有張秘方...”周老拍腿:“怎忘了這個!那張方乃禦醫所贈,專治虛寒之症!”
眾人商議,由周老獻方,順便遞冤狀。誰知國舅聞風,派兵攔截。黑三護著周老突圍,張安實與玉娘失散。亂軍中玉娘被擄,關進國舅彆院。丫鬟見玉娘可憐,悄悄道:“姑娘莫怕,今夜皇上密訪國舅,若得機緣或可鳴冤。”原來嘉靖帝微服私訪,正與國舅在花園飲酒。玉娘隔窗高呼:“民女有冤!”被侍衛拿下。嘉靖問起,國舅謊稱是瘋婦。玉娘急中生智,吟出半首周老教她的養生詩。嘉靖帝精通藥理,聽出詩意,心生疑慮,命帶玉娘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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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娘哭訴冤情,並獻上藥方。嘉靖服後果然病愈,龍顏大悅,下旨重審冤案。國舅奪方冒功之事敗露,被削爵下獄。周老平反,官複原職。張安實獻上青珠,講述來曆。嘉靖歎道:“忠良之後,又獻寶有功,賜進士出身,授翰林院編修。”黑三亦封為侍衛統領。
正當喜慶,忽有苗疆使者入朝,說鎮國之寶青珠失竊,疑在中原。原來此珠是苗王信物,十年前被叛徒所盜。嘉靖出示青珠,使者認出正是國寶。張安實忙將妙姑之事奏明。嘉靖道:“此珠關係苗漢和睦,愛卿可願送還苗疆?”張安實欣然領命。
且說妙姑自張安實去後,日夜祈禱。這夜忽夢老乞丐:“娘子,青珠當歸故土,你我也該團圓了。”驚醒後見窗外金光道道,苗王儀仗已到門前。原來張安實奉旨送珠,苗王親自來接。夫婦重逢,悲喜交集。苗王感念張安實誠信,將公主許配。張安實驚道:“臣已聘周氏女...”苗王大笑:“苗家不拘禮法,公主為妾亦可!”正是:雙珠引出一段奇,善惡到頭終有報。
婚後張安實官至禮部侍郎,玉娘生二子一女,苗公主生一子。黑三娶了周家丫鬟,在京開鏢局。趙員外後來因貪贓問斬,兩顆明月珠充公,恰由張安實經辦,物歸原主。妙姑夫婦歸苗疆前,留藥方濟世,錢塘縣至今有廟供奉。後人有詩讚雲:明珠暗投識忠良,險阻重重路漫長。莫道天公無耳目,舉頭三尺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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