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明朝成化年間,應天府上元縣有個破落戶子弟,姓陳名敏,表字子俊。這陳敏生得眉目清秀,齒白唇紅,原是讀書人家出身,可惜父母早亡,家道中落,隻好在縣衙裡謀個書吏的差事糊口。雖是個寒門子弟,卻自恃才貌,心比天高,整日想著要娶個絕色佳人,又要得份豐厚嫁妝,好重振家門。
這年清明,陳敏與三五個同僚到城外踏青。行至燕子磯旁,忽見江邊柳蔭下站著個穿素白衣裙的女子,正望著江麵垂淚。但見那女子:烏雲疊鬢,杏臉桃腮,淺淡春山,嬌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帶雨。陳敏看得癡了,忙向旁人打聽。原來這是城裡開綢緞鋪的周掌櫃獨女,名喚玉娥,年前剛許了人家,不料未婚夫染病身亡,如今守孝在家。
陳敏暗忖:“這女子貌美,家中又頗有錢財,若娶了她,豈不是人財兩得?”自此便留了心。打聽到周家後園牆外有棵老槐樹,每逢初八、十八、二十八,玉娥會到後園佛堂燒香。到了下一個十八日,陳敏早早爬上槐樹,果見玉娥帶著丫鬟在園中焚香禱告。
這玉娥正祝禱道:“一願父親安康,二願家業興旺,三願…”第三個願卻咽了回去。旁邊丫鬟笑道:“小姐莫不是要覓個如意郎君?”玉娥羞得追打丫鬟,主仆二人笑作一團。陳敏在樹上看得真切,故意咳嗽一聲。玉娥抬頭見是個陌生男子,嚇得轉身要走。陳敏忙道:“小生冒昧,實因見小姐在此祝禱,想起古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不覺失禮。”
玉娥見他言語斯文,容貌俊雅,不由放緩腳步。陳敏趁機吟道:“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玉娥聽得耳熱心跳,低聲道:“公子請自重。”卻忍不住回頭看了兩眼。陳敏見她眼波流轉,知是有意,忙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包了隨身玉佩擲下去:“小生陳敏,暫居縣衙,他日必托媒人來訪!”
自此,陳敏每逢初八、十八、二十八必來樹上相會。玉娥初時還避諱,後來竟也盼著這三天。有時帶些時新果品,有時贈些親手繡的香囊。兩個月後,陳敏尋了個老媒婆,正式到周家提親。周掌櫃早打聽過陳敏家境,本不情願,奈何玉娥在屏風後聽見,悄悄讓丫鬟傳話:“非陳郎不嫁。”又見陳敏談吐不俗,心想或許是個有前程的,終是應下了親事。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這日陳敏在衙門整理卷宗,忽見一樁舊案牽連到自己頭上。原來三年前有宗田產糾紛,陳敏收了好處,暗中改了地契日期。如今苦主告到府衙,眼看要查到他這裡。陳敏嚇得魂飛魄散,連夜收拾細軟要逃。走到半路,想起玉娥,暗道:“周家頗有錢財,若借些銀兩打點,或可周轉。”
趕到周家後園,正遇玉娥在月下徘徊。見陳敏翻牆進來,玉娥又驚又喜。聽罷原委,玉娥蹙眉道:“這事容易,我箱籠裡還有百兩私房銀子,你先拿去打點。隻是…”陳敏會意,當即跪下:“我陳敏對天發誓,若負了周玉娥,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玉娥忙扶起他,二人就在月下拜了天地,私成了夫妻。
卻說陳敏拿了銀子,並未去打點,反而遠走揚州。原來自有打算:那揚州鹽商雲集,最是繁華,不如用這百兩銀子做本錢,搏個富貴。在揚州城裡租間小屋,日間到鹽市上打聽行情,夜間苦讀詩書,準備科考。也是他時來運轉,不過半年,竟真在鹽引買賣中賺得三百兩銀子。
這日陳敏在茶樓吃茶,忽聽鄰桌議論:“蘇州巨富張員外要招婿,說是隻要品貌相當,不論家世。”陳敏心中一動,細細打聽。原來這張員外名萬貫,家中開著二十間生藥鋪,膝下隻有一女,名喚秀英,年方二八,正要尋個上門女婿。陳敏暗想:“玉娥雖好,終究是商家女。這張家富甲一方,若做了他家女婿,少說也得萬貫家財。”
次日,陳敏精心打扮,備了厚禮,托人引薦到張府。張員外見他一表人才,言語伶俐,已是喜歡。又考他詩文,陳敏在衙門多年,文墨本就通順,近來又苦讀詩書,竟對答如流。張員外大喜,當即許下親事。不過半月,陳敏就入贅張家,成了張秀英的夫婿。
再說玉娥,自陳敏去後,日日思念。起初還有書信往來,後來竟音信全無。這日正在房中垂淚,忽覺惡心嘔吐,請來郎中一看,竟有兩個月身孕了。周掌櫃得知,氣得暴跳如雷,可事已至此,隻好派人四處尋找陳敏。誰知尋了半年,竟如石沉大海。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玉娥隻好推說有病,閉門不出。
轉眼到了臘月,玉娥產下一子。周掌櫃老臉丟儘,索性關了鋪麵,帶著女兒外孫搬到鄉下莊子裡住。那孩子眉眼神似陳敏,玉娥每抱著他,便淚如雨下。莊裡有個佃戶叫趙大,早年受過周家恩惠,見這情形憤憤不平,自告奮勇要去找陳敏。玉娥歎道:“人海茫茫,哪裡去找?”趙大道:“小姐給我些盤纏,我一路打聽,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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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這一去就是三年。這日來到揚州,在碼頭扛活,聽人說生藥鋪張員外家的女婿如何能乾。趙大心想:“莫非是姑爺?”悄悄到張府門前守候。果見陳敏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綾羅綢緞,從府裡出來。趙大忙上前叫:“陳姑爺!”陳敏見是趙大,臉色驟變,厲聲道:“哪裡來的刁民,亂認親戚!”吩咐隨從將趙大轟走。
當夜,陳敏輾轉難眠。想起玉娥,不免愧疚。可轉念一想,如今在張家站穩腳跟,秀英溫柔賢淑,又生下一子,豈能為個舊情毀了眼前富貴?心腸又硬起來。次日派人去找趙大,假意說:“昨日人多眼雜,不便相認。這裡五十兩銀子,你帶回去給玉娥,叫她另嫁他人罷。”趙大還要理論,被幾個惡仆推搡出去。
趙大回到莊上,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玉娥聽罷,冷笑三聲,當晚就病倒了。周掌櫃氣得一病不起,不過月餘就撒手人寰。玉娥葬了父親,變賣田產,帶著孩子重返上元縣。在縣衙前租間小屋,白日做些針線,晚上教孩子讀書。有人勸她改嫁,她隻是搖頭。
卻說這年秋天,應天府新來一位知府,姓李名文淵,為官清正。這日升堂問案,恰是趙大狀告陳敏停妻再娶。李知府細問情由,趙大將前後經過細細稟明。知府大怒,發簽要拿陳敏。不料陳敏早得了消息,帶著張家給的銀兩,連夜逃往杭州去了。
陳敏到了杭州,改名陳俊,在西湖邊租個院落。用帶來的銀子開了間書畫鋪,裝作斯文商人。他本有些才學,又善逢迎,不過半年,竟與些文人雅士結交。其中有個退休的京官王老爺,十分賞識他,常邀他到府中談詩論畫。
這王老爺有女名喚翠翹,年已十九,尚未許人。見陳敏相貌堂堂,又無家室,便有意招婿。陳敏見王家雖不如張家富貴,卻是官宦人家,將來或可借力,又動了心思。不過兩月,再度入贅王家。
誰知這翠翹小姐與玉娥、秀英都不同,性子剛烈,最恨欺瞞。成婚半年後,這日整理箱籠,發現陳敏舊日書信,才知他前頭還有兩段姻緣。翠翹氣得柳眉倒豎,當即回稟父親。王老爺將陳敏叫來質問,陳敏支吾難言。王老爺冷笑:“我原當你是個正經人,誰知竟是個無行浪子!念在夫妻情分,不難為你,你自己寫休書罷!”
陳敏被趕出王家,書畫鋪也開不下去了。好在還有些積蓄,便在杭州城裡遊蕩。這日走到錢塘江邊,見個算命先生,便去問卜。那先生看他半晌,歎道:“閣下命裡桃花太重,反成了劫數。眼下雖有些殘餘富貴,隻怕難過後年。”陳敏聽得心煩,扔下幾個錢走了。
此時已是寒冬,陳敏獨自住在客棧,不免想起玉娥的溫柔,秀英的賢惠,甚至翠翹的剛烈。忽然良心發現,覺得自己實在虧欠玉娥太多。次日便收拾行李,要回應天府找玉娥母子。
誰知剛到長江渡口,忽遇大風。船公說今日不能過江,陳敏心急,加倍給錢要船公冒險。行至江心,果然狂風大作,浪高千尺。陳敏站立不穩,落入江中。也是命不該絕,被浪頭推到岸邊,讓個漁家女子救了。
這女子姓韓,小字采萍,與老父相依為命。陳敏在漁家養傷半月,見采萍雖不十分美貌,卻勤勞善良,又動了心思。傷好後便說要娶采萍,父女倆見他像個讀書人,欣然應允。成親後,陳敏拿出剩餘銀子,在鎮江開了間小酒樓。
卻說玉娥在應天府苦等三年,兒子都已六歲,取名周念恩。這日忽聞陳敏落水身亡的消息,玉娥哭得昏死過去。醒來後,將兒子叫到跟前:“你爹既死,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從今往後,你隻記得要好生讀書,做個正直的人。”
念恩天資聰穎,十二歲便中了秀才。這年正值大比之年,母子二人要到南京應試。路過鎮江,在“悅來酒樓”歇腳。玉娥見掌櫃麵貌酷似陳敏,心中驚疑。那掌櫃也認出玉娥,嚇得手中算盤落地。原來這正是陳敏開的酒樓!
當晚,陳敏找到玉娥住處,跪地哭訴:“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母子…”玉娥冷笑道:“你想我們?那張家小姐、王小姐、韓娘子又怎麼說?”陳敏大驚:“你如何知道?”玉娥道:“你道天下人能瞞得過嗎?趙大叔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
陳敏還要辯解,忽聽門外喧嘩。原來采萍見他深夜外出,悄悄跟來,在門外聽得明白,衝進來指著陳敏罵道:“我當你是個落難君子,誰知竟是這等禽獸不如的東西!”又對玉娥道:“姐姐不知,他在外還欠下許多賭債,前日債主還上門來逼討!”
正鬨得不可開交,忽見念恩站在門口,冷冷看著陳敏。陳敏見兒子眉目間有自己的影子,愧悔難當,伸手要抱。念恩退後一步:“晚生姓周,不姓陳。先生請自重。”
陳敏回到酒樓,債主已候多時。見他無力償還,便告到官府。知府查問起來,竟牽出多年前應天府舊案。兩案並罰,判了流放三千裡。臨行前,玉娥帶著念恩來送,遞過一包銀子:“這些給你路上使用。從今往後,恩斷義絕。”
三年後,念恩中了進士,授了知縣。赴任途中,在流放地聽說有個老囚犯病死獄中。念恩默然片刻,命人買了棺木安葬,墓碑上隻刻“陳氏之墓”四字。
這夜,玉娥夢見陳敏青衫落魄,站在江邊吟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儘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醒來枕上猶有淚痕。
窗外,一輪明月正照長江,浪花千疊,似在訴說這人間悲歡。正是:
青衫淚濕少年遊,薄幸難逃因果酬。
江水滔滔流不儘,月明依舊照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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