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宋政和年間,東京汴梁城西有個永寧坊,坊中有對異姓鄰裡。東邊住著個開絨線鋪的張允,渾家李氏早喪,單留個女兒喚作秀娥,年方二八;西邊住著個教書先生陳德潤,娘子王氏三年前染時疫去了,獨子陳留哥剛滿十七。兩家門對門住著,中間隻隔道粉牆,牆頭探過幾枝海棠,年年春來灑半街紅雨。
這張允原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積攢多年才盤下間鋪麵。那陳德潤卻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在巷口設塾課蒙。因著家境相當,又都是寡男孤女,兩家平素常相幫扶。張允出門進貨時,常將秀娥托付陳家照看;陳德潤授業繁忙時,留哥的飯食也多由張家預備。這般往來十數年,兩個孩子竟比親手足還親厚三分。
這年清明才過,張允忽覺喉間不適,初時隻當是傷風,誰想入了夏竟咳出血來。請了太醫局大夫診視,說是肺癆已入膏肓。秀娥哭得淚人般,日夜在榻前侍奉湯藥。陳德潤父子更是奔走抓藥,將家中積蓄貼補大半。捱到中元節那夜,張允把陳德潤請到榻前,攥著他手道:“老夫這輩子最放不下秀娥,若蒙不棄,願將小女許配留哥...”話未說完便咽了氣。陳德潤淚如雨下,當下對天立誓必當成全此事。
誰知百日熱孝剛過,情形卻生變故。原來張允有個堂弟張儉,在南京應天府做綢緞生意,聞訊趕來奔喪。見絨線鋪存貨頗豐,又探得秀娥手中有張允畢生積蓄,便攛掇著要帶侄女去南京依親。秀娥雖與留哥青梅竹馬,終究是未出閣的姑娘,怎好自提姻事?隻得推說待父親周年後再議。
偏生這年秋闈,陳德潤再度名落孫山。歸家後一病不起,延至立冬竟也撒手人寰。留哥霎時成了孤雛,幸得街坊幫襯才殯葬了父親。那張儉見陳家勢敗,更鐵了心要帶秀娥南遷。臨行前夜,秀娥偷將留哥喚到後巷,褪下腕上翡翠鐲子遞與他:“此物是娘親遺物,你且留著當個念想。待我安頓妥當,必設法與你通音問。”留哥亦從懷中取出枚羊脂玉佩:“這是家傳之物,姐姐帶在身邊,見玉如見人。”兩個哭到更深夜重,終究被張儉催逼著散了。
自此一彆三載。留哥守著破舊院落,白日幫人抄書換米,夜間苦讀詩書。那秀娥在南京卻過得甚是煎熬,張儉夫婦初時還假意周旋,待將絨線鋪本錢並秀娥私蓄騙儘,便日日冷語相侵。這年端陽節,秀娥偶聞叔嬸商議要將她賣給知府做妾,嚇得魂飛魄散,當夜收拾細軟偷跑出來。幸得觀音院老尼收留,藏在後院做些繡活度日。
卻說留哥這日接到樁抄經的活計,乃是給南京報恩寺謄寫《金剛經》。因限期緊迫,索性背了書箱南下。這夜宿在揚州渡口,忽聞鄰船有人啼哭,推開舷窗望去,見個女子投水,忙跳河相救。拖上岸來撥開濕發一看,不是秀娥是誰?原來秀娥聽聞叔父追來,慌不擇路逃到江邊,自覺天地茫茫竟生短見。二人抱頭痛哭,互訴彆情。留哥見秀娥衣衫單薄,解下青衫與她披了,忽摸到懷中硬物——正是三年前那枚玉佩,用紅繩係著貼肉而藏。
當下兩人商議,決意同回汴梁。怕張儉追來,不敢走官道,專揀山僻小徑而行。這日行至宿州地界,秀娥染了風寒,留哥隻得在城外尋間客舍安置。誰知當夜遇著盜匪,將行李盤纏掠個精光。留哥護著秀娥跌跌撞撞逃到荒山,見座破敗山神廟,權且棲身。秀娥燒得唇裂,留哥撕下衣襟蘸露水與她潤唇。忽聞廟外馬蹄聲急,但見十餘人舉著火把湧來,當先的竟是張儉!
原來張儉勾結當地潑皮,沿途追緝。見留哥護著秀娥,冷笑道:“好個奸拐人口的賊囚!”示意眾人動手。留哥拾起柴棍拚命,終究寡不敵眾,被打得頭破血流。正危急時,忽聞鐘鼓齊鳴,但見數十武僧持棍圍來。為首老僧聲若洪鐘:“佛門淨土,豈容行凶!”眾潑皮見是相國寺武僧,嚇得抱頭鼠竄。張儉還要強辯,老僧道:“施主莫欺心,方才爾等密謀,老衲在殿後聽得明白。”張儉見事敗,連夜逃回南京去了。
你道這般巧?原來這老僧正是報恩寺方丈,應相國寺之邀北上講經,途中在此歇腳。聞留哥說及抄經之事,歎道:“小施主所抄《金剛經》此刻正在老衲篋中,真是因緣際會。”又問二人來曆,留哥俱實相告。老僧合十道:“老衲與今尊曾有一麵之緣,當年在汴梁茶肆,陳相公曾為貧僧解過圍。”當下贈銀十兩為盤纏,又修書薦留哥到汴梁大相國寺掌管文書。
二人歸京後,留哥依薦在相國寺謀得差事,秀娥則在寺前街租間小屋做針線。每逢朔望,留哥便假稱燒香來探。這日正值臘八,秀娥熬了棗粥等留哥,忽聞叩門聲急。開門見個滿頭珠翠的婦人,自稱是永寧坊新搬來的薛婆子,受南京來人所托捎信。秀娥才啟門閂,便被幾個彪形大漢架住——竟是張儉買通牙婆前來綁人!
原來張儉賊心不死,探得秀娥下落,欲將她強賣給致仕的王侍郎為妾。秀娥被塞進馬車時,急中生智,將袖中荷包扯破,沿途撒落香藥。那荷包裡裝的正是她特製七香散——原想年下縫香囊送留哥的。這邊留哥來到小屋,見門扉洞開,地撒香屑,心知有變。順香痕追到汴河碼頭,見艘篷船正欲啟航。衝上船掀簾一看,秀娥被縛在艙中,兩個婆子正灌她啞藥。
留哥怒極,掄起船槳橫掃。正鬨得不可開交,忽聞鳴鑼開道,卻是開封府尹巡河至此。府尹聞報上船查問,那張儉在南京本有官司在身,簽押公文恰在府尹案頭。當下鎖拿一乾人犯,當堂判張儉流三千裡,薛婆子枷號三月。府尹見留哥秀娥情意深重,又查得二人原有婚約,特判:“擇吉日完婚,本官當為主婚。”
你道這府尹為何這般體恤?原來他當年落魄時,曾得陳德潤周濟。此番調任開封,正欲尋故人子報恩,可不應了“種瓜得瓜”的古話?臘月廿三,留哥秀娥在永寧坊老宅成婚。花燭夜剪燈芯時,秀娥從箱底取出個紅布包——竟是三年前分彆時的翡翠鐲子,另有個新繡的香囊,盛著那年山神廟裡留哥撕下的青衫布條。
留哥後來應試得中,外放縣尉。臨行前夫妻同往大相國寺還願,知客僧笑道:“施主可記得當年方丈贈言?佛說因果如環,兩位施主善心不改,終得圓滿。”二人朝羅漢堂叩拜時,忽見廊下轉出個癩頭和尚,口唱偈子:“海棠紅透粉牆西,香篆結成連理枝。莫道風波摧並蒂,雲開月朗正當時。”唱罷大笑三聲,竟化清風而去。
這正是:廿載鄰舍誼,三載彆離情。世路多艱險,人心自權衡。縱有風波惡,豈改金石盟?請看汴河水,日夜向東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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