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儘時,父親已經在磨刀石上推著刨刀來回磨礪了。槐樹樁前騰起細碎的火星,驚醒了蜷在雞窩頂端的蘆花公雞。我裹著母親用尿素袋改製的夾襖趴在窗台,看那些鐵與石相撞迸出的金點子,落在露水浸潤的泥地上竟生出嫋嫋白煙,恍若灶膛裡未燃儘的柴灰。
"玄子,把昨兒的刨花歸置到灶眼邊上。"父親直起腰捶打後脊梁,汗漬在粗布褂子上暈染出深淺不一的鹽堿圖。我趿拉著露大腳趾的千層底奔出去,竹篾筐裡還沾著昨夜的紅薯皮。新刨的榆木花蜷著露珠,在晨光裡泛著琥珀色的光澤,鬆脂的苦香混著泥土的腥氣直往鼻孔裡鑽——這些要留著給母親蒸窩頭時引火用。
堂屋門檻上,母親正借著熹微晨光批改作業。褪成灰白的藍布衫肘部打著菱格補丁,她左手按著公社發的糙黃草紙,右手捏著鋼筆的動作像在雕花——筆尖每次蘸墨都要在瓶口輕刮三下,生怕多費了一滴墨水。我的石板斜靠在磨刀石旁,上麵用石筆抄著《愚公移山》,粉白的字跡間嵌著細碎的木屑,倒像是特意撒的裝飾金粉。
生產隊長騎著"飛鴿"牌自行車衝進院時,車鈴鐺驚飛了屋簷下的家燕。父親慌忙用衣袖擦拭剛刨光的榆木板,隊長卻一屁股坐在還帶著鬆香的長凳上:"老李,公社要三十條長凳開表彰大會!"他掏出紅寶書拍打褲腿的泥點,"木料去大隊倉庫領,記得在凳麵刻"農業學大寨"。"
我踮腳看父親用燒黑的木炭在草紙上打樣,他粗糲的拇指突然按住我抄語錄的石板:"玄子給爹描個"忠"字。"石筆尖在木板上劃出尖利的聲響,父親順著我歪扭的筆跡下鑿子,木花飛濺處漸漸顯露出陽刻的立體字。隊長咂著嘴遞來包"經濟"牌香煙,父親擺手推了,隻要了張皺巴巴的工業券——說要給母親換鋼筆尖。
日上三竿時,母親挎著褪色的帆布包回來,包裡露出半截粉筆頭。她蹲在土灶前引火,刨花在灶膛裡"劈啪"爆出火星,炊煙裹著鬆香從茅草屋頂鑽出去,和村裡其他三十六道炊煙在天上挽成個灰白的結。鐵鍋裡煮著摻了榆錢的小米粥,母親用火鉗從灶灰裡扒拉出烤紅薯,焦黑的表皮裂開處,露出金燦燦的芯。
"玄子,把算盤拿來。"母親就著粥碗的熱氣說話。我的算盤是父親用碎木條穿的,第三排少了顆珠子,就用曬乾的楮樹果代替。她蘸著碗底的水在桌麵上畫格子:"二十三斤糧票加十七斤糧票..."我的木珠子在桌沿磕出脆響,楮樹果滾到灶台邊,被父親順手刻成了小陀螺。
午後日頭毒起來,父親在槐樹蔭下開木料。我蹲在刨花堆裡撿"寶貝":帶蟲眼的木片可以當小船,螺旋紋的刨花能做頭飾,最妙的是塊雷擊木,焦黑的紋路裡藏著《赤腳醫生手冊》上說的"木靈芝"。母親把碎布頭剪成小方塊,我用木炭在上麵寫"鬥私批修",掛在槐樹枝頭當識字卡。
暮色染紅刨刀時,公社的大喇叭開始播《社員都是向陽花》。父親給新打的條凳刷桐油,我舉著煤油燈給他照亮。油刷子劃過木紋的聲響,和著遠處打穀場上的歌聲,在漸濃的夜色裡織成張溫暖的網。母親借著最後的天光縫補衣裳,針腳在補丁上走出整齊的隊列,像她批改作業時的對勾。
夜裡忽然落雨,父親赤腳跑出去苫木料。我抱著蓑衣跟出去,見他在雨幕裡像尊活動的木雕,肩頭的水痕順著肌肉紋路往下淌。母親舉著馬燈出來,昏黃的光暈裡,新刷桐油的條凳泛著琥珀色的光,雨點砸在上麵濺起細碎的金星。
雨停後,月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父親教我認木紋:"這是水波紋,能打船板;這是火焰紋,留著做房梁..."母親在裡屋哼著《紅星照我去戰鬥》的調子改作業,鋼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和著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鳴,把整個夏夜撐得飽滿如新灌的麥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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