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得能點煙時,麥浪裡浮出半截草帽。我的帽沿早被比我小五歲的妹妹扯去編了蟋蟀籠,後頸暴曬出龜背似的裂紋,汗堿在補丁摞補丁的褂子上畫滿地圖。母親用葦葉編的新帽兜不住汗,汗珠順著葉脈滾進麥茬地,轉眼被乾土吸成白印子。
會計閨女戴著白漆遮陽帽晃進麥地,涼鞋帶子勒出紅痕的腳背白得紮眼。我的布鞋底燙得發黏,索性赤腳踩在麥茬上,尖利的斷莖刺進腳掌,血珠滾過曬裂的黃土,轉眼被成群的螞蟻扛走。她捏著麥穗說是要寫觀察日記,鍍鉻鋼筆尖戳破我捆麥的草繩,金黃的麥粒瀑布般瀉進壟溝。
父親把豁口的鐮刀綁在我右手,舊布條浸透汗血硬成鎧甲。麥芒鑽進袖管,在胳膊肘磨出成片紅疹,抓破的膿水把補丁黏在皮肉上。晌午歇晌時,母親用井水泡了柳樹皮給我敷手,水麵漂著妹妹撈來的蝌蚪,忽聚忽散像流動的墨點。
曬穀場的水泥地燙熟雞蛋,我舉著竹耙翻麥粒。塑料涼鞋底被曬化的柏油粘住,抬腳時扯下半張腳皮,血腳印在麥堆上開出串串暗花。會計閨女撐著陽傘來送涼茶,搪瓷杯上印的"勞動光榮"紅字正對著我潰爛的腳踝,她驚叫著跳開,說我的血會引來野狗。
放飯的鐘聲敲響,我捧著粗瓷碗蹲在樹蔭下。野菜湯裡浮著兩隻燙死的麥蛾,窩頭硬得硌掉半顆牙。會計閨女掰開花卷,豆沙餡流金似的淌,她嫌棄沾了麥芒的碗邊,隨手潑在曬場邊。我趁午休去舔那灘濕土,甜味混著泥沙硌得舌頭疼,倒比野菜湯多三分滋味。
暴雨突至時,曬場的麥堆還冒著熱氣。全家老少舉著麻袋往倉庫奔,我的破膠鞋灌滿泥漿,腳趾在濕布裡泡得發白。會計閨女的白球鞋陷進泥裡,她爹扛著她就跑,濺起的泥點在我臉上凝成褐斑。搶完最後一袋麥,我癱坐在漏雨的倉房裡,濕麥粒在褲襠裡發芽,腿根癢得像有螞蟻築巢。
夜校恢複後的第一課,老師教打算盤。我的算盤早被妹妹拆了當柴燒,母親用麥稈串起曬乾的槐樹籽充數。會計閨女的新算珠是供銷社買的紅漆木珠,撥動時帶著桐油香。我這邊稍用力就壓碎樹籽,黏糊糊的汁液把"三下五除二"染成綠色,引得後桌男生哄笑踩了滿鞋底。
蚊香是金貴物,母親把艾草編成繩掛在課桌下。濃煙熏得人淌淚,會計閨女撒著香粉的手絹在鼻尖亂扇,說這煙味像燒棺材板。我趴在冒煙的草繩邊寫作業,蚊群在頭頂聚成烏雲,露在外麵的腳踝被叮出連串腫包,撓破的血跡像蓋了串赤豆章。
交公糧那日,我推著獨輪車跟父親去糧站。車軸吱呀響了一路,車把上纏的破布條吸飽了掌心血。會計閨女她爹開著拖拉機突突超車,揚起的塵土迷了我的眼。糧站驗秤的老頭捏著麥粒冷笑,說我家麥子摻了癟殼,一腳踢翻糧袋。癟麥子滾進陰溝時,我看見自己跪著撿麥的身影,在汙水裡碎成千萬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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