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墨的指尖掠過監護儀管線上凝結的霜花，醫用棉球在李玄策鬢角停頓。那些白發裡蜷著幾粒冰晶，像極了三十年前鬆花江畔的碎雪。你看，連醫院的水汽都記得那年風雪。她將棉球按在丈夫凹陷的腮邊，恍惚看見1989年的雪粒正從記憶深處簌簌落下。
那時你軍大衣領結著冰溜子，撞開水文站木門時震落滿肩雪。方清墨把暖水袋貼在自己小腹，隔著毛衣仍能觸到當年皮帶扣留下的月牙痕，測繪圖紙在鐵皮爐裡燒得嘩嘩響，你非說《水文年鑒》比鬆木耐燒，可火光明明把咱們的影子投成了跳皮影。
李玄策的呼吸忽然急促，方清墨笑著抹去他鼻尖滲出的汗：就像當時爐火太旺，你額頭的汗珠落在我的睫毛上。她掀開丈夫的藍白條病號服，肋間淡粉的壓痕在冷光燈下泛著柔光，這印子比雪橇上的冰花還頑固，記得你怎麼哄我的？說這是測繪儀刻的等高線。
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答，像極了當年懷表在軍大衣裡悶響。方清墨解開紅繩係著的銅扣，金屬表麵結著細密水珠：雪橇散架時崩飛的皮帶扣，我悄悄撿回來焐在胸口。銅鏽蹭過李玄策的掌心紋路，你當時急得用測繪繩捆我，麻繩印子三天沒消，倒比現在的留置針好看。
夜風撞著窗欞，她忽然攥緊丈夫的手：你拆三腳架做雪橇時，虎口叫冰碴劃的血口子，是不是在這兒？食指撫過那道淺褐疤痕，我偷偷用煙灰給你止血，倒把水文日誌燒了個窟窿。輸液管的微光裡，她比劃著當年火堆的大小，那團火苗映得你瞳孔金紅，像凍住的晚霞。
我雪地靴滲水那會兒，你急得拆了五個暖寶寶。方清墨掀開棉被，露出李玄策泛青的腳趾，襪子在爐蓋上烤焦的糊味，混著你軍用水壺煮的薑湯。她突然笑出聲，眼尾漾起細紋，非說蘇聯專家都這麼治凍瘡，結果把我腳底板燙出泡，背著我走了十裡雪路道歉。
監測儀突然蜂鳴，方清墨卻俯身貼上丈夫胸膛：彆怕，那年你聽我心跳辨方向時，儀器也這麼叫。她解開病號服第三顆紐扣，鎖骨下的梅花烙痕泛著暖光，你拆懷表發條做指南針，烙的這個印，可比衛星定位還靈。呼吸機的白霧漫過舊傷，仿佛又見雪夜月光在烙鐵上流淌。
淩晨的霜花爬上窗台，方清墨往搪瓷缸添熱水：我燒糊塗那夜，你砸了六支溫度計。玻璃杯沿的裂縫裡，晃著當年汞珠滾動的銀光，月光經汞柱折射，在你眉心聚成個光點，像菩薩眉間的毫光。她蘸水輕點丈夫眉心，你抱著我哼測繪隊歌，跑調跑得鬆濤都跟著顫。
李玄策的睫毛突然粘結成簇，方清墨用棉棒輕拭：就像冰花凝在你睫毛那晚，你說要給我當一輩子睫毛膏。她忽然指向天花板裂紋，看，多像咱們在水文日誌上熏的掌紋。泛黃的護理記錄本攤開，碳素筆描著兩枚重疊的輪廓，那年你說掌紋是活的河網，我的支流終要彙進你的乾流。
晨光刺破雲層時，方清墨從帆布包掏出個塑封袋。水文日誌殘頁上的掌紋暈著焦痕，三十年前的鬆煙在晨霧中蘇醒。你總說等老了再比對掌紋，她將丈夫的手覆在透明薄膜上，看，我的生命線還是鑽進你的智慧線裡了。監護儀波紋忽然溫柔起伏，像極了當年篝火舔舐掌紋時的躍動。
雪停時你在門框刻的刻度，現在該到這兒了吧？方清墨比劃著自己發頂的高度，去年故地重遊，發現裂縫裡嵌著咱倆的頭發。她拔下根白發纏在丈夫指間，當年你說這是結發繩，現在倒成了輸液管。
護士推著藥車經過走廊，方清墨突然哼起斷續的調子。這是李玄策拆雪橇時即興編的小曲，此刻混著呼吸機的電子音，竟像鬆花江解凍的汩汩聲。她將銅扣塞進丈夫掌心：抓緊嘍，這回咱們不坐雪橇，慢慢走回春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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