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莊兒童醫院重症監護室外,長椅被絕望壓出裂痕。
>懷抱嬰兒的母親們像一尊尊冰雕,唯有淚水在暖氣烘烤下蒸騰成白霧。
>方清墨俯身收集患兒眼淚時,指尖觸到一位母親皸裂的手背——
>那上麵結著奶漬與淚水的硬殼,像一片乾涸的鹽堿地。
十一月的風刮過石家莊兒童醫院的水磨石台階,卷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粘在長椅下凝結的汙冰上。重症監護區外的走廊,像一節被遺棄在寒冬裡的綠皮火車車廂。長椅被太多身體磨得發亮,邊緣處裂開細小的木刺,此刻正勾著一縷褪色的紅毛線——不知哪個母親懷裡嬰兒的繈褓散了邊。
空氣裡浮動著消毒水、廉價奶粉,以及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氣味:絕望熬煮後的酸澀。
方清墨的白大褂下擺掃過地麵。她在一個蜷縮在長椅角落的女人麵前蹲下。女人懷裡抱著的嬰兒異常安靜,小臉青灰,稀疏的胎毛被虛汗黏在額頭上。
“大姐,”方清墨的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落枝頭最後一片枯葉,“能…再取一點孩子的眼淚嗎?”
女人遲鈍地抬起臉。她眼窩深陷,嘴唇乾裂出血口子,幾縷枯發貼在汗濕的鬢角。她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才聚焦在方清墨臉上,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被懷裡這具小小的、不斷衰弱下去的軀體吸乾。她沒說話,隻是用皸裂起皮、指縫裡還殘留著白色奶粉漬的拇指,極其輕柔地,拂過嬰兒緊閉的眼角。那裡,正緩慢地沁出一滴極小的、渾濁的淚珠,掛在睫毛上,將墜未墜。
方清墨屏住呼吸,迅速用消過毒的毛細玻璃管尖端,極其小心地接住那滴淚。淚珠被吸入細管,在透明的玻璃壁上留下一條渾濁的、帶著細微顆粒的痕跡。
走廊儘頭傳來壓抑不住的嗚咽,像受傷幼獸的哀鳴,旋即又被死死捂住。抱著嬰兒的女人們彼此挨擠著,像寒風中互相依偎取暖的羊群。她們的羽絨服磨得發亮,袖口沾著奶漬和不知名的汙跡,有人腳上還穿著沾滿泥點的舊棉鞋——那是從田間地頭、從轟鳴的流水線、從油煙彌漫的小吃攤上直接趕來的印記。暖氣開得很足,烘烤著她們疲憊的軀體,蒸騰起混合著汗味、奶腥味和淚水的白蒙蒙霧氣,在慘白的日光燈管下盤旋。沒有人說話。沉默是沉重的冰殼,凍結了所有言語。隻有嬰兒偶爾發出微弱如遊絲的抽噎,或是母親再也無法抑製時喉嚨深處擠出的破碎氣音,才將這冰殼刺破一個小孔,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靜封死。
方清墨捏著那根承載著渾濁淚滴的玻璃管,快步穿過這條人間苦難的甬道。她的實驗室是走廊儘頭一間狹小的雜物間改的,推開門,刺鼻的化學藥劑味撲麵而來。簡陋的木質實驗台上,顯微鏡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
她將淚滴樣本小心翼翼地滴在載玻片上,覆上蓋玻片。指尖冰涼,微微顫抖。她深吸一口氣,俯身,將眼睛貼上冰冷的目鏡。
視野裡先是一片模糊的渾濁。她調整焦距。渾濁漸漸沉澱、分層。視野中心,幾粒細小的、棱角分明的晶體顯現出來,在視野光下泛著不祥的、微微發藍的光澤。那是三聚氰胺的結晶。方清墨的心往下沉。她移動載物台,尋找著,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異常。
突然,她的手指僵住了。
就在那幾粒菱形結晶的邊緣,一些更微小、更難以察覺的結構出現了。它們並非規整的幾何體,而是扭曲、盤繞的…線條。像兩條細得幾乎要斷裂的毒蛇,緊緊交纏在一起,形成一個詭異而古老的符紋——雙蛇咒紋!咒紋的中央,並非平滑的聯結,而是裂開了一道鋸齒狀的、貫穿性的黑色縫隙。那縫隙仿佛擁有吸力,將周圍渾濁的淚液背景都扭曲著向它塌陷。
顯微鏡冰涼的金屬抵著方清墨的額頭,寒意直透顱骨。她猛地直起身,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止。雙蛇咒紋,還有那道猙獰的裂痕!這絕非巧合!她一把抓過旁邊一疊厚厚的檢測報告,那是過去幾天裡她分析不同批次問題奶粉和患兒體液的記錄。指尖飛快地翻動紙頁,發出嘩啦的聲響,最終停在一頁複雜的元素分析圖譜上。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其中幾項異常波動的稀土元素譜線——鈰、鑭、釹…這些元素的比例模式,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記憶深處塵封的抽屜!
青川!汶川大地震後,那些被深埋的、被汙染的土壤樣本!去年深秋,她隨醫療隊深入震區,在那些塌陷的山體和扭曲的田壟間,收集過同樣的樣本。那些樣本的稀土元素指紋,與此刻患兒淚液、與問題奶粉中檢測出的異常波動,幾乎完全吻合!
一個冰冷的鏈條在她腦中瞬間成型:震區被詛咒汙染的土壤→稀土元素異常富集→被汙染的作物或水源→喂養奶牛→毒奶粉→患兒體內詛咒激活!
“咚!”實驗室的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門口站著走廊裡那位枯瘦的母親,她懷裡抱著嬰兒,臉上是一種近乎瘋狂的、被逼到絕境後的孤注一擲。她身後,是更多從長椅上站起來的母親們,她們抱著或大或小的孩子,眼神裡燃燒著同一種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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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醫生!”枯瘦母親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俺娃…俺娃喝了那毒奶,俺的奶水…俺的奶水是不是也臟了?是不是也害了他?”淚水在她深陷的眼窩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不!”方清墨脫口而出,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迷霧,“大姐!你們的奶水…你們的奶水是乾淨的!是熱的!是活的!”她幾乎是撲到門邊,目光掃過一張張憔悴而充滿希冀的臉,“詛咒在冰冷的毒奶裡,在那些死的、害人的東西裡!可你們懷裡的孩子,他們需要的是活的!是帶著娘身體熱氣的東西!是咱們當娘的…自己身上的!”
她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回蕩,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力量。她看到門口那位母親眼裡的絕望冰殼出現了一絲裂痕。
“方醫生…你說…俺們的奶水…能救娃?”另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怯生生地問,聲音細若蚊蚋。
“試試!”方清墨斬釘截鐵,心臟因這個近乎本能的、來自生命最深處的直覺而狂跳,“試試用你們自己的奶水,喂孩子!一個也好,兩個也好!用活的東西,去衝開那些死的毒咒!”
沒有動員,沒有猶豫。一種源自血脈本能的洪流瞬間衝垮了絕望的堤壩。抱著嬰兒的母親們彼此看了一眼,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她們之間流淌。她們緩緩地、近乎莊嚴地,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坐了下來,圍成一個小小的、不規則的圓。羽絨服的拉鏈被解開,帶著身體餘溫的舊毛衣被掀起一角。凍得發青的皮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激起一片細小的戰栗。她們的動作笨拙甚至有些羞怯,卻又帶著一種母性最原始的神聖。
枯瘦的母親第一個低下頭。她小心翼翼地將嬰兒青灰的小臉湊近自己乾癟的乳房。嬰兒本能地張開嘴,像瀕死的魚尋找水源,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含住了乳頭。母親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她閉上眼睛,枯瘦的手指緊緊摟住懷中的孩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一滴渾濁的淚,終於掙脫束縛,滾落在嬰兒稀疏的胎發上。
一個,兩個…更多的母親低下頭。她們或摟或抱,將懷中氣息微弱的孩子貼近自己溫熱的胸膛。沒有言語,隻有壓抑的、急促的呼吸聲在冰冷的走廊裡回蕩。寒夜的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吹拂著她們散亂的頭發,拂過她們裸露的、因寒冷和激動而布滿雞皮疙瘩的皮膚。有人凍得牙齒打顫,卻把懷裡的孩子摟得更緊。
方清墨站在圈外,指尖冰涼,眼眶卻滾燙。她看到那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早產兒,瘦小得像隻剝了皮的兔子,連吮吸的力氣都幾乎耗儘。年輕的母親焦急地、徒勞地試圖將乳頭塞進孩子無力的嘴裡,淚水大顆大顆砸在孩子蠟黃的小臉上。
“讓我…試試?”一個低啞的聲音響起。是那位枯瘦的母親。她不知何時已經喂完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她懷裡沉沉睡去,青灰的臉色竟似乎褪去了一絲。她挪過來,伸出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軟綿綿的早產兒,像接過一片羽毛,一團微弱的火苗。她解開自己另一側的衣襟,將那幾乎沒有任何生氣的嬰兒貼在自己溫熱的胸膛上,用粗糙的手指極其溫柔地撫摸著嬰兒冰涼的小臉和幾乎沒有肌肉的小小下頜。
也許是那懷抱的溫度,也許是手指輕柔的觸碰帶來了微弱的刺激。嬰兒乾裂的小嘴極其微弱地嚅動了一下,幾乎是憑著最原始的本能,張開一條細縫。枯瘦的母親立刻將乳頭湊近。一次,兩次…嬰兒終於含住了。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吮吸感,順著神經傳遞到母親的大腦。
枯瘦的母親渾身一震!她猛地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懷中這個微小的生命。那吮吸是如此微弱,像蝴蝶翅膀拂過花瓣,像初春冰層下第一道幾乎不可察覺的水流。然而,它確實存在!一種無法言喻的、巨大的震顫從她枯槁的身體深處爆發出來。她死死咬住自己乾裂的下唇,將一聲即將衝口而出的嗚咽狠狠咽了回去,卻控製不住全身劇烈的顫抖。那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生命對生命最直接、最洶湧的回應,是近乎神跡的確認——她的給予,被那個垂危的小生命極其微弱地接受了!這微弱的聯係,像一根燒紅的針,瞬間刺穿了籠罩在所有人頭頂的絕望冰層。圍坐的母親們像是被這無聲的震顫喚醒,她們交換著眼神,那眼神裡,絕望的冰殼徹底碎裂,一種近乎悲壯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她們摟緊懷裡的孩子,將自己溫熱的身體化作小小的暖爐,將甘甜的乳汁化作對抗死咒的生命之泉。
方清墨站在這個由母親身體組成的、沉默而熾熱的圓環之外,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回到冰冷的實驗台前。她必須抓住這轉瞬即逝的契機。她迅速將剛剛收集到的、那位枯瘦母親喂哺嬰兒時滴落在嬰兒繈褓上的幾滴新鮮乳汁,用更細的吸管小心采集。這乳汁帶著母親滾燙的體溫,在冰冷的玻璃器皿裡蒸騰起一小團轉瞬即逝的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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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一滴新鮮的母乳樣本放在載玻片上,再次俯身湊近顯微鏡。視野裡,渾濁的淚液背景中,那些代表著三聚氰胺的藍色菱形結晶依舊存在,那猙獰的雙蛇咒紋也並未消失。然而,就在那滴溫熱的母乳滴落、擴散開來的地方,異變陡生!
母乳中微小的脂肪球,如同無數顆溫暖的星辰,溫柔地包裹向那些尖銳的藍色結晶和扭曲的咒紋。沒有激烈的碰撞,沒有炫目的光芒。隻有一種無聲的、堅韌的滲透與消融。脂肪球接觸到咒紋裂痕邊緣的瞬間,那鋸齒狀的黑色縫隙邊緣,竟極其細微地軟化、模糊了!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在母乳成分的深處,方清墨捕捉到了一些極其微弱的、轉瞬即逝的金色光點。它們細小如塵埃,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與守護之力,如同暗夜中倔強閃爍的星辰,悄然附著在雙蛇咒紋的裂痕邊緣,如同最溫柔的封印,阻止著那裂痕的蔓延與加深!
顯微鏡冰涼的目鏡緊貼著方清墨的額頭,她維持著俯身的姿勢,久久未動。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滴落在實驗台冰冷的金屬邊緣。視野裡那無聲的消融與守護,比任何驚天動地的爆炸更令她靈魂震顫。這不是實驗室裡冰冷的方程式,這是生命本身最原始、最偉大的力量在對抗死亡與詛咒!母親的體溫,母親的乳汁,母親那源自血脈、無懼犧牲的愛與守護…這就是破開一切冰冷死咒的、最溫暖的金蘭紋!
窗外,天光終於艱難地撕破了沉沉夜幕,透出冬日黎明那種稀薄的、灰藍色的微光。微弱的光線擠進走廊高高的窗戶,斜斜地打在那些席地而坐的母親身上。她們睫毛上凝結的霜花,在體溫和這微弱的光線下,正悄然融化成細小的水滴,像一顆顆碎鑽,綴在她們疲倦而低垂的眼簾上,折射著熹微的晨光。
方清墨直起有些僵硬酸痛的腰背,抬手擦去臉上的淚痕。指尖觸碰到白大褂口袋,那裡靜靜躺著一枚小小的、被壓得有些變形的青川千紙鶴——是去年在震區廢墟上,一個失去雙親的小女孩塞給她的。此刻,隔著衣料,那紙鶴竟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溫熱。她輕輕按住口袋,仿佛按住了黑暗中一顆重新開始搏動的心臟。那溫熱如同細小的火種,順著指尖的脈絡,悄然點燃了血液深處沉寂已久的暖流。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實驗室裡殘留的藥劑氣味和窗外湧進來的清冽晨風,推開那扇沉重的門,再次走向走廊裡那片由母親們的體溫和乳汁構築的、無聲卻磅礴的生命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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