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水,在這個初秋的中元夜,被萬千燈火煮沸了。夕陽最後一抹酡紅剛剛沉入西天青灰色的帷幕,兩岸已然次第亮起暖黃的燈火,映得河水浮光躍金,像一條流動的琥珀帶子。遊船畫舫的輪廓被勾勒出來,雕梁畫棟間傳來隱約的絲竹和笑語。空氣裡,是千百盞河燈燃燒時逸出的獨特氣味——混合著浸透桐油的厚紙板、新鮮采摘還帶著水汽的荷花荷葉清香,以及街頭小攤上飄來的桂花糖芋苗、鴨油燒餅的甜香與鹹鮮,還有無處不在的、屬於人潮的溫熱氣息。
李玄策牽著李天樞的小手,慢慢走在夫子廟前人頭攢動的青石板路上。他換下了平日常穿的深色公務夾克,隻著一件半舊的淺灰細麻盤扣唐裝,手裡提著一盞素淨的竹骨白紗燈。李天樞則興奮得小臉通紅,另一隻手裡緊緊攥著個小小的、他自己笨拙糊成的荷花燈,粉紅的花瓣有些歪斜,卻透著稚拙的歡喜。
“爹爹快看!那個燈好大!”小天樞指著河心一艘裝飾華麗的畫舫。那舫上,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小心翼翼地將一盞盞特製的碩大荷花燈放入水中。這些燈顯然經過精心設計,花瓣舒展,形態逼真,更奇妙的是,當它們在水中聚攏、隨波輕蕩時,燈芯位置發出的不同色光,竟在水麵上隱隱投射出一個巨大的、不斷變幻的二維碼輪廓,引得岸邊人群嘖嘖稱奇,紛紛舉起手機嘗試掃描。
“是航天科普,”李玄策目光掃過畫舫上懸掛的“追夢九天,科普同行”的橫幅,嘴角噙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用老祖宗的花燈,講頭頂上的星辰,倒是有趣。”他俯身對兒子解釋,聲音在喧囂中顯得沉穩清晰。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卻與周遭熱烈煙火氣格格不入的金屬腥氣,猝不及防地鑽入李玄策的鼻腔。他腳步微微一頓,常年行走於無聲戰場的直覺瞬間繃緊。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測器,循著那絲若有若無的氣味源頭,精準地投向不遠處一個毫不起眼的河燈小攤。攤主是個中年男人,麵容普通,穿著本地人常見的深藍褂子,正低頭忙碌著,動作麻利地為顧客的荷花燈添加燈油。他舀油的竹勺每一次深入油桶再提起,手腕都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刻意的穩定,傾倒油液的速度也均勻得近乎機械。
李玄策不動聲色地牽著天樞靠近了幾步。他佯裝挑選河燈,目光卻凝在攤主那隻提著油桶的手上。桶壁外側,靠近桶底的位置,沾著幾點極其細微的、近乎深藍的粉末。那粉末在周圍暖色燈火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非自然的金屬光澤。這絕非尋常燈油該有的東西。
“老板,來一盞荷花燈。”李玄策的聲音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外地口音,隨意自然。他遞過錢,手指看似無意地拂過攤主遞來的那盞新燈,指尖傳來的觸感除了紙板的粗糙,更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磁性吸附感——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微小鐵屑在燈油裡沉睡。
攤主含糊地應了一聲,眼皮都沒抬一下。
李玄策拿起燈,並未立刻點燃,反而像是不經意般,用細長的葦杆尖端,對著燈罩底部一個不起眼的折角處,輕輕一挑。“嗤啦”一聲微響,極其細微,瞬間淹沒在周遭的喧鬨裡。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細小裂口綻開。幾乎是同時,一股比剛才濃烈數倍的金屬腥氣驟然逸出,一滴粘稠、顏色深於普通燈油、隱隱泛著藍黑光澤的油液,順著葦杆滑落,滴在了腳下被打磨得光滑溫潤的青石板上。
李玄策的眼神驟然冷凝如冰。他立刻蹲下身,仿佛隻是鞋帶鬆了。就在這俯身的瞬間,他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探入微涼的秦淮河水,指尖蘸起一點河水,迅疾無比地在潮濕的青石板上劃動起來。水流蜿蜒,留下深色的濕痕,快速構成一個簡潔而有力的數學表達式:Δ)sinθ。
“天樞,看,”他低聲喚兒子,聲音異常平穩,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蓋過了周遭的嘈雜,“這是沈括沈夢溪先生在《筆談》裡寫下的秘密,他說‘磁針指南,然常微偏東,不全南也’。古人隻道是天地之理,今日我們卻知道,這‘偏東’裡藏著的,正是此地此刻,有人強加給咱們的‘乾擾項’!”他的手指精準地點在表達式中的“”上,目光如電,再次掃過那個油桶和攤主平靜得過分的手腕。水痕在燈光下反射著幽微的光,那公式仿佛帶著某種古老的韻律,與這流淌千年的河水、飄蕩的河燈產生了奇異的共鳴。
小天樞似懂非懂,大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父親劃下的符號,又看看那滴詭異的燈油,小眉頭緊緊蹙起,帶著孩童特有的敏銳直覺。他忽然伸出小手指向河麵東邊靠近一處古老角樓的方向,那裡燈影幢幢,交織成一片迷離的光網:“爹爹,那邊…有好些小小的黑影子,在偷偷吃光!它們…好餓的樣子!”
稚嫩的話語如同投入水麵的石子,在李玄策心中激起更深的漣漪。孩子眼中看到的“吃光的影子”,與那公式中代表乾擾磁化強度的“”,瞬間在他腦中重合!他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穿透重重光影,鎖定東角樓那片被密集河燈和岸上霓虹映照得格外絢爛的水域。光影在水波中扭曲、重疊、折射,形成複雜交錯的明暗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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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墨!”李玄策毫不猶豫地按下隱藏在衣領下的微型通訊器,聲音低沉而急促,“東角樓水域,實時光影投射分析!我要精確的軌道參數模擬!”
幾秒鐘後,他耳中傳來了妹妹李念墨清晰冷靜、帶著一絲運算後輕微電流感的聲音,仿佛跨越重洋穿透了節日的喧囂:“哥,鎖定你十點鐘方向,距岸邊約十五米,那三盞疊在一起、被柳枝影子切過的宮燈!它們在水麵的倒影形成的夾角,左角四十七點三度,右角六十八點一度…就是它!此刻模擬出的最佳近地軌道傾角!乾擾源的目標,是試圖用這些磁粉扭曲這個區域的局部磁場,讓地麵監測設備對軌道參數的感知產生毫秒級的‘偏東’錯覺!必須立刻中和!”
“明白!”李玄策眼中寒光一閃。他迅速下達指令:“‘熒光’小隊,目標東角樓水域,坐標同步發送,啟動‘清道夫’!重複,啟動‘清道夫’!”
指令通過加密頻道瞬間抵達。幾乎是同一時刻,靠近東角樓的幾處不起眼的臨水石階下,數個偽裝成青苔石塊的小型裝置無聲開啟。無數米粒大小、散發著柔和的幽藍光芒的半透明“水母”被釋放出來。這些由方清墨實驗室最新研製的仿生納米裝置,甫一入水,便如同擁有生命般,迅速朝著被李玄策公式鎖定、被李天樞“看見”、被李念墨計算出的那片特殊水域彙聚。
它們輕盈地遊弋著,身體核心處微不可察地脈動著。那些被惡意摻雜在燈油中、隨河燈漂流至此並開始悄然激活的納米磁粉,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藍色“水母”所過之處,深色的磁粉微粒像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紛紛脫離水流,被“水母”柔韌的軀體包裹、吞噬。每吞噬一點,那“水母”身上的幽藍光芒便明亮一分,如同夏夜田野間驟然亮起的點點螢火。
一場無聲的吞噬與淨化,在秦淮河絢爛的燈火下悄然進行。被“熒光水母”淨化過的河麵,水流似乎都變得清澈澄明了幾分。那些因磁粉乾擾而扭曲紊亂的、本應自然存在的地磁場微信息,開始重新穩定、清晰地被水下監測陣列感知。
就在這時,異象突生!在大量磁粉被中和的區域,被淨化的河水仿佛掙脫了無形的枷鎖,水波流淌的韻律陡然變得和諧而有力。成千上萬盞承載著祈福心願、原本各自漂流的河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充滿喜悅的手輕輕推動著,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默契,隨著水流的自然韻律緩緩聚攏、排列。燈光在水波的折射與反射下,光影交織,竟在廣闊的河心水麵上,清晰地勾勒出兩個巨大無比、光芒流轉的漢字——“天宮”!
“天宮!快看!是‘天宮’!”岸邊的人群瞬間沸騰了,驚呼聲此起彼伏,無數手機相機對準了這神跡般的景象,快門聲如潮水般響起。這由萬千河燈自然彙聚而成的“天宮”二字,比之前大學生精心設計的二維碼更顯磅礴大氣,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靈性與震撼。它像是對即將翱翔九霄的華夏重器最深情也最壯闊的祝福。
喧囂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夜空。那個油燈攤主,此刻臉色在斑斕的燈火下變得異常僵硬灰敗。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河心那奇跡般的“天宮”光字,眼神中閃過一絲驚駭和徹底的慌亂。他下意識地想縮回正在給一盞燈添油的手,動作帶上了無法掩飾的顫抖。
然而,就在他縮手的瞬間,一隻沉穩有力、指節分明的手,輕輕搭在了他提著油桶的小臂上。那力道看似隨意,卻蘊含著不容掙脫的千鈞之力,瞬間阻斷了他所有退路。
“老板,”李玄策不知何時已站在攤前,臉上帶著一種在節日裡再尋常不過的、溫和而略帶好奇的笑意,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鬨,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你這燈油,聞著……好生特彆。是加了祖傳的秘方,想讓大家的願望漂得更遠、更亮堂麼?”
攤主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冰針刺中。他抬起頭,對上李玄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那裡麵沒有憤怒,沒有厲色,隻有一片了然的沉靜,仿佛早已看穿他油桶裡所有的秘密,看透他此刻如墜冰窟的絕望。那平靜的目光,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窒息。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隻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手中的竹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殘餘的、泛著詭異光澤的燈油濺濕了他深藍的褲腳。
李玄策沒有再看這個瞬間癱軟下去的人。他微微偏頭,對著衣領低語了一句:“衛國,收了。小心油桶。”聲音平淡得像在吩咐打包一份宵夜。
說完,他不再理會身後的一切。彎腰抱起一直緊緊抓著他衣角、專注看著這一切的李天樞。孩子溫熱的小身體依偎在他懷裡,帶來真實的暖意。
“走,天樞,”李玄策的聲音瞬間恢複了父親的溫柔,他拿起自己那盞素白的竹骨燈,又從兒子手裡接過那盞歪歪扭扭的小荷花燈,“我們去給媽媽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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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兒子,分開依舊沉浸在“天宮”奇景中的人群,走到一處稍顯僻靜的臨水石階。蹲下身,小心地將兩盞燈點燃。素白的燈芯跳躍著溫暖的光。他將那盞素白燈輕輕推入水中,看著它隨波緩緩漂遠,融入了萬千星河般的燈海。燈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無聲的、沉甸甸的思念,如同這秦淮河深不見底的河水。
“娘親能看到嗎?”李天樞小聲問,小手也用力推著自己的小荷花燈。
“能。”李玄策的聲音低沉而肯定,他輕輕撫摸著兒子柔軟的頭發,目光追隨著那兩盞小小的燈火,“隻要是真心點亮的燈,無論多遠,牽掛的人都能看見光。”
小天樞依偎在父親寬闊溫暖的懷裡,小手無意識地卷著父親唐裝的盤扣。他看著自己那盞歪歪扭扭的小荷花燈在波光裡打著旋兒,漸漸漂向遠處那片由無數燈火彙成的、輝煌的“天宮”光暈。河水的涼氣夾雜著荷香、燈油味和父親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包裹著他。他仰起小臉,忽然指著素白燈消失的方向,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純淨確信:“爹爹,我看到娘親在笑了!就在那朵最大的荷花燈旁邊!”
李玄策的心猛地一顫,如同被最柔軟的羽毛拂過心尖最深的角落。他下意識地收緊了環抱兒子的手臂,下頜輕輕抵在孩子柔軟的發頂,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秦淮河的萬千燈火倒映在他濕潤的眼眸裡,碎成了點點搖曳的金芒。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更緊地抱著懷裡的小小身體,仿佛抱著世間所有的暖意與慰藉,目光久久地、深深地,凝視著那一片承載著無儘思念與璀璨“天宮”的燈河。
水聲潺潺,燈影悠悠。天上的星辰,地上的燈火,還有水波間躍動著的由方清墨的造物所化的點點幽藍熒光,在這一刻交織成一片人間天上的迷離夢境。而那些試圖擾亂星軌的塵埃,終究消弭於這浩蕩的燈火長河與一個父親懷抱的溫暖之中。李玄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白紗燈那光滑而堅韌的竹骨——這熟悉的觸感,是妻子生前親手削製打磨的。冰冷的竹節在他指尖下似乎也帶上了記憶的溫度。
“爹爹,”懷裡的天樞忽然又動了動,小腦袋在他頸窩裡蹭了蹭,聲音帶著困意,卻依舊執拗,“娘親說…說爹爹解的方程式…好厲害…像…像她以前畫在風箏上的花兒一樣好看…”
孩子的話語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玄策沉寂的心湖裡漾開一圈圈無聲而劇烈的漣漪。他仿佛看見多年前,年輕的妻子在春日草坪上,笑著在燕子風箏的素絹上勾勒出繁複而優美的數學曲線,陽光跳躍在她飛揚的發絲上。那些線條,與他今夜在青石板上刻下的冰冷公式,隔著漫長的時光,在這一刻溫柔地重疊了。數學的精確冷峻,思念的綿長灼熱,竟在這秦淮河搖曳的波光與燈影裡,找到了某種宿命般的交彙點。
河風帶著水汽拂麵而來,吹散了空氣中殘留的最後一絲金屬腥氣。遠處,“天宮”二字的光輝漸漸隨著燈流的分散而溫柔淡去,如同一個悠長的祝福,融入了無垠的夜色。李玄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裡是純粹的、屬於人間煙火與靜水深流的味道。他抱著已發出均勻小呼嚕聲的兒子,緩緩站起身。挺拔的身影立在燈火闌珊的水邊,像一座沉默的山,腳下是流淌千年的河水,頭頂是亙古不變的星空,而懷中,是他必須守護的現在與未來。
“走吧,我們回家。”他輕聲自語,又像是在對星河中的某個身影訴說。聲音融入了槳聲燈影,踏著被無數腳步磨亮的青石板,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向燈火深處。方清墨寄來的最後幾隻“熒光水母”,完成了使命,幽藍的光芒漸漸熄滅,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子,隻在流水中留下幾圈微不可察的漣漪。河燈依舊流淌,帶著無數平凡人的祈願,彙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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