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衛國剛把一車緊急調配的防塵網從津港運到這家被列入重點整改名單的大型鑄造廠門口。巨大的廠區被高高的圍牆圈著,幾根粗大的煙囪依舊矗立,但此刻顯得異常安靜,隻有零星幾個小煙囪還在冒著稀薄的、近乎無色的煙氣。空氣裡彌漫著一股生鐵和煤灰混合的、不那麼刺鼻但也絕不清新的味道。他把重型卡車的龐大身軀費力地停在指定區域,熄了火。駕駛室裡悶熱,他搖下車窗,一股冷風裹著外麵複雜的氣味灌了進來。
廠區大門緊閉,旁邊臨時搭建的工棚裡,卻聚集著不少人。幾個穿著褪色藍色工裝、滿臉風霜的中年漢子蹲在路邊,手裡夾著劣質香煙,眉頭擰成了疙瘩,沉默地抽著。煙頭的紅點在昏沉的天色下忽明忽滅。旁邊站著幾個年紀稍輕的工人,情緒顯然更激動些,聲音也大。
“操!說停就停!爐子說封就封!讓俺們喝西北風去啊?”一個剃著板寸、體格壯實的青年紅著臉,揮舞著手臂,“俺在這廠子乾了快十年!技術活兒!除了打鐵澆模,俺還會啥?家裡倆娃上學,房貸一個月三千多!環保?環保能當飯吃?!”
“就是!上頭動動嘴皮子,下麵跑斷腿!那些坐辦公室的知道個屁!”旁邊一個戴著眼鏡、斯文些但同樣一臉愁容的男人接口,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鏡,“王工,你可是廠裡的技術骨乾,工程師!連你也……唉!”他看向蹲在一旁、頭發花白、沉默抽煙的老工程師。老王頭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煙霧繚繞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刀刻的一樣。他渾濁的眼睛望著廠區裡高聳的、沉寂下來的熔煉爐,那裡曾經爐火熊熊,是他半輩子奮鬥的地方,如今冰冷得像座巨大的墳墓。
“聽說隔壁縣那個小廠子,直接關門大吉了,工人拿了幾千塊‘遣散費’就被打發了,愛去哪去哪!”另一個工人憂心忡忡地插話,“咱們這大廠,好歹是國家重點,不會也……?”後麵的話他沒說下去,但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重點?重點也得看符不符合那勞什子新標準!”板寸青年啐了一口,“那機器,改造起來是天文數字!廠裡哪還有錢?聽說銀行都不肯貸款了!我看啊,懸!咱們都得卷鋪蓋滾蛋!”他的話像一塊巨石,砸在沉悶的空氣裡,激起一片壓抑的歎息和低聲的咒罵。
周衛國默默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方向盤。這些焦慮、憤怒、無助的議論,像無數根細小的針,紮進他的耳朵。他想起了自己跑運輸這些年,見過的無數被粉塵籠罩的礦區、被汙水染黑的小河、被廢氣熏得枯死的山林。環保重要嗎?太重要了!他跑長途時戴著口罩都覺得憋悶,更彆提那些日夜生活在這種環境裡的人。可眼前這些工人呢?他們隻是螺絲釘,隻是想掙口飯吃,養家糊口。廠子停了,汙染或許能少些,可他們的活路在哪裡?那些動輒需要幾百萬上千萬的環保設備,對他們來說如同天方夜譚。
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白工裝的老工人,顫巍巍地走到周衛國的車窗外,仰著臉,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近乎討好的笑容,露出焦黃的牙齒:“師傅,大老遠來的?辛苦辛苦!打聽個事兒……”他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這防塵網……是給廠子裡用的吧?這……是不是說明,廠子還能繼續開下去?整改……還有希望?”老人的眼神裡充滿了卑微的希冀,像寒夜裡搖曳的最後一星燭火,仿佛周衛國的回答就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
周衛國看著老人臉上深刻的溝壑和那雙渾濁卻充滿期盼的眼睛,喉頭突然哽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最終隻是含糊地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發乾:“嗯,是廠裡訂的貨。能運來,說明……說明還在想辦法吧。”他不敢看老人瞬間亮起來的眼神,匆忙發動了卡車,巨大的引擎轟鳴聲掩蓋了他心底那聲沉重的歎息。卡車緩緩駛離這片被焦慮籠罩的區域,車窗外,那片鉛灰色的、令人窒息的霧霾依舊無邊無際。車轍碾過泥濘的地麵,留下深深的印記,旋即又被新的灰塵覆蓋,就像普通人在時代浪潮中的掙紮,沉重卻極易被抹平。
同日,傍晚,國安部視頻會議室
巨大的電子屏幕上分割著幾個畫麵:環保部負責人麵色凝重,麵前堆著厚厚的資料;工信部代表眉頭緊鎖,手指在平板電腦上快速滑動;人社部的官員則顯得憂心忡忡。李玄策坐在主位,背後的窗外,是京城提前降臨的、被霧霾浸染得一片昏沉的夜色。會議室裡燈光通明,空氣淨化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竭力對抗著無孔不入的微塵,卻驅不散彌漫在每個人臉上的沉重。
會議已近尾聲,討論焦點集中在如何平衡“雷霆手段”與“菩薩心腸”。
“李部長,”環保部負責人語氣堅決,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這次華北、華東持續的重度霧霾,是環境承載能力亮起的終極紅燈!那些數據造假的、偷排直排的、環保設施形同虛設的‘汙染釘子戶’,必須堅決拔除!該罰的罰到傾家蕩產,該關的立即關停,該抓的依法追責!沒有這種刮骨療毒的決心,就無法回應民眾的呼吸之痛!綠水青山,絕不是一句空話!”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裡回蕩,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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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信部的代表立刻接上,語氣帶著明顯的焦慮和壓力:“刮骨療毒,我們完全支持!但部長,各位同仁,‘骨’連著筋,‘毒’深入肌理啊!這些重汙染企業,很多是地方的經濟支柱,牽涉上下遊產業鏈無數。就說剛才討論的北方那幾個重點廠子,直接就業崗位就上萬個,背後關聯的家庭呢?一刀切下去,是痛快了,可這斷腕之後的大出血,怎麼止?工人安置、債務處理、產業空心化、地方財政斷崖……這些都是燃眉之急!”他調出一組數據投影在屏幕上,紅色的箭頭和下降的柱狀圖觸目驚心。
人社部的官員深深歎了口氣,推了推眼鏡:“是啊,李部長。我們最擔心的就是人。技術工人,尤其是年紀大的,轉崗再就業難度極大。技能單一,學習能力下降,區域產業結構調整也需要時間。短期內大量失業人員湧向社會,沒有妥善的疏導和保障,極易引發群體性事件,成為新的、更大的不穩定因素。環保風暴,絕不能變成社會風暴。”他展示了幾份失業工人家庭狀況的調研簡報,照片上愁苦的麵容無聲地訴說著壓力。
爭論在會議室裡短暫地交鋒,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硝煙和巨大的壓力。李玄策一直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潔的會議桌麵上輕輕敲擊,發出幾不可聞的篤篤聲。他深邃的目光掃過屏幕上每一張焦慮的麵孔,也仿佛穿透屏幕,看到了清河村邊王秀芹那絕望的淚眼,看到了工業園外工棚裡那些蹲在路邊抽煙的佝僂身影,看到了周衛國車窗下老工人眼中卑微的希冀。窗外的霧霾像一個巨大的隱喻,籠罩著城市,也籠罩著這場關乎生存方式與發展路徑的艱難抉擇。
就在爭論的聲浪稍稍平息的間隙,李玄策緩緩抬起了手。這個動作很輕,卻像按下了靜音鍵,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灰黃,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諸位說的,都是事實。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這霾,就是腠理之疾已入膏肓的警報!刮骨療毒,勢在必行,沒有半分退路!對那些為禍一方、禍及子孫的汙染源,必須重拳出擊,除惡務儘!環保的法律法規,就是斬斷黑手的利劍,必須高懸,必須見血!”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環保部負責人暗暗鬆了一口氣,挺直了腰背。
話鋒一轉,李玄策的目光變得更為深邃,聲音也沉緩下來,像在陳述一個古老的真理:“然而,《淮南子》有雲:‘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我們治病救人,刮骨是為了活命,不是為了把人刮死。經濟與民生,同樣是國之命脈,是千萬個家庭的飯碗和希望。綠水青山,是留給子孫的金山銀山;但今天,我們也必須為依靠‘灰山黑水’艱難求生的父老鄉親,找到一條通往‘金山銀山’的活路!”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工信部和人社部的負責人:
“雷霆手段,要準!要狠!目標必須鎖定在那些屢教不改、危害巨大的‘害群之馬’上!對於尚有整改意願和空間、特彆是涉及大量就業的企業,要給予明確的技術路徑、合理的緩衝期和必要的財稅金融支持!環保標準是剛性的,但達標的過程可以是階梯式的、幫扶式的。環保部、工信部,你們要聯合起來,立刻組織專家團隊,深入重點企業,不是去關門的,是去幫他們找到生路的!一企一策,精準滴灌!”
他的視線最後落在人社部官員身上,語氣帶著不容推卸的責任感:“至於陣痛中的工人兄弟,他們是無辜的受害者,更是未來的建設者!安置方案,不能是冷冰冰的‘遣散費’三個字!人社部門牽頭,聯合地方政府、工會、職業培訓機構:技能培訓要跟上,崗位對接要精準,社會保障網要織密、要托底!對於那些為產業升級、環境改善做出犧牲的工人,要有‘轉崗補貼’、‘穩崗補貼’,要有心理疏導!確保每一個工人,在寒冷的冬天,手裡有糧,心裡不慌,眼前有路!這是死命令!”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裡回蕩,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力量。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在濃厚的霧霾中暈染開模糊而詭異的光團,如同困獸迷茫的眼睛。會議結束了,屏幕上的人像一個個熄滅。李玄策獨自坐在巨大的會議室裡,沒有開燈。窗外彌漫的灰黃色霧靄,如同實質般翻湧,頑強地滲入這棟森嚴大樓的每一個角落,無聲地包裹著他,也包裹著這座在發展與陣痛中艱難呼吸的巨城。他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杯,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杯底殘留的幾片茶葉,在渾濁的水裡無望地沉浮。
千裡之外,南方那個叫清河村的小河邊,王秀芹枯瘦的身影依舊佝僂著,像一截被歲月和苦難侵蝕殆儘的殘樁。她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腳下汙穢的河水,又緩緩抬起,茫然地望向北方陰霾密布的天空方向。一陣凜冽的、帶著河底淤泥腐臭味的寒風吹過,卷起地上幾片枯死的草葉,發出沙沙的、如同嗚咽般的聲響。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淚痕早已被冷風吹乾,隻剩下兩道冰冷的印記。那一聲從心底最深處擠壓出來的、沉重到幾乎無法聽聞的歎息——“造孽啊……”——終於徹底消散在汙濁冰冷的空氣裡,沒有激起半點漣漪。
時代的巨輪轟鳴著碾過,留下深深的轍痕。一邊是必須守護的綠水青山,一邊是難以承受的斷腕之痛。這彌漫的霧靄,是覺醒的警鐘,更是沉重的枷鎖。防霾口罩能濾掉顆粒,卻濾不掉這轉型期深入骨髓的陣痛。無數個李玄策在廟堂之上運籌帷幄,試圖在鋼索上尋找平衡;無數個王秀芹在鄉野之間無聲悲鳴,承受著環境惡化的切膚之痛;無數個周衛國和那些不知名的工人在時代的夾縫中迷茫張望,尋找著明天的活路。這痛,清晰而漫長,如同窗外這片無邊無際、揮之不去的灰黃,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壓在通往未來的道路上,沉重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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