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又聲勢浩大。午後的天空先是悶雷滾動,如同巨獸在厚重的雲層深處焦躁地翻身,緊接著,豆大的雨點便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擊打在老屋的青瓦屋頂上,發出密集而沉悶的鼓點聲,又順著屋簷彙聚成渾濁的水簾,嘩啦啦地垂落在院中的泥地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汽。
屋內光線驟然暗淡下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陳年泥土被雨水打濕後特有的、略帶腥氣的潮味。王秀芹坐在堂屋靠窗的一張老舊藤椅上,手裡拿著一件張小輝磨破了袖口的小褂子,就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一針一線地縫補著。針尖穿過布料的“嗤嗤”聲,在雨聲的喧囂裡顯得格外微弱而執著。她的動作緩慢而專注,花白的鬢發垂落幾縷在頰邊,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
張小輝趴在另一張舊方桌上,麵前攤著暑假作業本,鉛筆在紙上劃拉著,小眉頭微蹙。他時不時抬眼看看窗外瓢潑的大雨,又偷偷瞄一眼沉默的姥姥,最終還是忍不住小聲嘟囔:“姥姥,下雨了,不能出去玩了……”
王秀芹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外密集的雨幕,目光又落到孩子帶著點委屈的小臉上。她放下針線,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下雨天,正好待在家裡,姥姥給你找點好玩的東西?”她的聲音在雨聲裡有些模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好呀!”張小輝眼睛一亮,立刻丟下了鉛筆。
王秀芹站起身,走到牆角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舊樟木箱前。這箱子是當年她和李長庚結婚時置辦的,陪著她從娘家到夫家,又跟著她輾轉,最終沉寂在這老宅的角落。箱蓋上那對模糊褪色的雙喜字,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難以辨認。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莊重,掀開了沉重的箱蓋。一股濃烈的樟腦丸混合著陳年織物和紙張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時光封存的厚重感。
箱子裡,是壓得嚴嚴實實的舊衣物、被褥和一些雜物。她小心翼翼地將上麵的幾層衣物挪開,指尖觸碰到箱底一些硬硬的、方方正正的東西。她摸索著,抽出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裹著的方形物體。報紙已經泛黃發脆,邊緣有些破損。
“來,小輝,看看這是什麼。”王秀芹拿著包裹,走回桌邊坐下。張小輝好奇地湊過來。
她一層層剝開那脆弱的舊報紙。當最後一層褪去,一本深藍色硬殼封麵的筆記本顯露出來。封麵沒有任何裝飾,隻有幾個用鋼筆工工整整寫下的字跡:“工作記錄·李長庚”。
這字跡,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擊中了王秀芹的心房!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輕輕撫過那熟悉的筆跡。墨水早已深深沁入紙頁,顏色變得深沉而內斂,每一個字的起承轉合都帶著丈夫特有的方正與一絲不苟。多少年了?整整三十年!這本筆記本的主人,連同他這個人,仿佛都隨著那場打撈沉船的風暴,永遠消失在了茫茫大海的深處。此刻,這本塵封的筆記,卻像一塊被浪潮衝回岸邊的礁石,帶著冰冷而堅硬的存在感,突兀地撞回了她的生命裡。
“姥姥,這是什麼呀?”張小輝好奇地伸出小手指,想去觸碰那深藍色的封麵。
“是……是你姥爺的東西。”王秀芹的聲音有些發哽。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仿佛要積蓄足夠的勇氣,才緩緩翻開了第一頁。
泛黃粗糙的紙張,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脆弱。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數字和文字。字跡依舊是一絲不苟的工整,力透紙背。
1983年7月15日
購柴油:陸佰捌拾元整¥680.00)
隊員午餐七人):叁元伍角整¥3.50)——饅頭、鹹菜、綠豆湯
租用打撈輔助船一日:壹佰伍拾元整¥150.00)
……
1983年8月10日
購新纜繩50米):壹佰貳拾元整¥120.00)——舊纜繩斷裂,需補充
隊員王會計病休,代墊藥費:叁元整¥3.00)
晚餐加餐慰勞隊員):伍元整¥5.00)——豬肉半斤,青菜若乾
……
每一筆開支,無論大小,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油料、夥食、租船費、工具損耗、隊員的零星花費……數字精確到分角。在那些關於夥食的條目旁邊,有時會有極小的備注:“王會計胃疼,饅頭換麵條多付貳分”,“天熱,額外熬一鍋綠豆湯”。在記錄租船費的後麵,甚至夾著一張裁剪整齊、已經發黃的小收據。
王秀芹的指尖,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虔誠,輕輕撫過那些冰冷的數字和樸實的文字。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鋼筆劃過紙麵留下的細微凹痕,仿佛還能觸摸到當年丈夫伏案記錄時留下的體溫和專注。這些枯燥的數字,此刻卻像一個個無聲的音符,在她心底奏響了一曲遙遠而清晰的樂章。
她仿佛看見三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夜,簡陋的宿舍裡,昏黃的燈泡下,李長庚伏在同樣簡陋的木桌前,就著燈光,眉頭微蹙,一筆一劃地記錄著當天的開支。他可能剛結束一天繁重甚至危險的水下打撈作業,身上還帶著海水的鹹腥和機油的刺鼻氣味,手臂酸痛,但記錄這些賬目時,神情卻專注得像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被燈光映照著,折射出微小的光芒。他寫得很慢,很認真,仿佛要把每一分錢都掰開了、揉碎了,確保它們都花在了該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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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公家辦事,一分一厘不能差。”——王秀芹的腦海裡,猛地跳出這句話!這並非賬本扉頁上的文字,而是李長庚生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樸素的信條。此刻,這句無聲的宣言,卻如同重錘,狠狠敲打在她記憶的深處,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她想起了什麼?不是丈夫的辛勞,也不是他恪儘職守的品格。她想起的,是女兒李月竹那張充滿鄙夷和不耐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