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落下來的,是潑下來的。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在國安部大樓的飛簷之上,粗大的雨柱砸在闊大的玻璃窗上,碎裂成無數渾濁的水流,蜿蜒扭曲地向下奔湧,將窗外長安街的車流燈光暈染成一片迷離晃動的光斑。辦公室裡,中央空調的低鳴也被這鋪天蓋地的雨聲蓋過,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沉甸甸的濕意。
李玄策獨自站在窗前。深藍色正裝的肩線挺括,卻掩不住眉宇間凝著的一絲沉重。剛剛結束的內部會議,氣氛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金融係統脆弱性的分析報告還帶著墨粉的溫度,冰冷的數據——杠杆率、資金鏈斷裂風險、恐慌性拋售模型——在他腦海裡盤旋,如同窗外這混沌的雨幕。他下意識地屈起指節,在冰涼厚重的紅木辦公桌邊緣輕輕叩擊,篤、篤、篤……聲音細微,卻奇異地應和著窗外雨點的節奏,成了這壓抑空間裡唯一帶著他個人印記的聲響。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桌麵,落在角落裡一張對折的a4紙上。那是兒子天樞昨晚趴在地毯上塗鴉的作品。他伸手拿起,紙張在指尖發出輕微的窸窣聲。展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充滿了孩童力量感的畫麵:一條用粗獷藍色蠟筆塗抹出的、幾乎占滿半頁紙的洶湧河流,像一條憤怒的巨龍,正狂暴地衝擊著岸邊。那堤壩,卻脆弱得可笑——隻用歪歪扭扭的黃色線條象征性地勾勒著,像幾根不堪一擊的火柴棍,在巨浪的撕扯下已經支離破碎。河水的咆哮仿佛能穿透紙麵。在畫麵的右下角,一個歪斜的、仿佛帶著某種不祥意味的“s”字母,被天樞用深紅色的筆重重地圈了起來。
李玄策的指尖在那個刺眼的“s”上停頓了片刻,指腹能感受到蠟筆粗糙的顆粒感。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天樞這孩子……他眉頭鎖得更緊,將畫紙輕輕放回桌麵,仿佛那上麵承載著某種無形的重量。
就在此時,桌上一部線條簡潔的黑色加密電話,驟然發出柔和卻不容忽視的嗡鳴。
他轉身拿起聽筒,目光依舊停留在窗外的雨瀑上:“念墨?”
“爸!”電話那頭傳來女兒李念墨的聲音,穿透一萬多公裡的距離,帶著太平洋彼岸陽光的氣息,卻裹著一層前所未有的急促和緊繃,“是我。您那邊……還好嗎?”她的聲音有些喘,背景裡隱約傳來一種規律而冰冷的“滴——滴——滴——”聲,像是某種精密的實驗儀器在恒定地運行,又像某種倒計時的回響。
“還好,京城在下大雨。”李玄策的聲音沉穩,帶著安撫的意味,“加州的天該亮了吧?怎麼這個時間打過來?”
“天剛蒙蒙亮。”李念墨似乎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複一些,但那絲緊繃感依舊揮之不去,“爸,有件事,很急。我們這邊,好幾個華人教授,尤其是做前沿物理和人工智能的那幾位,最近情況有點不對頭。”
“哦?”李玄策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如同鷹隼鎖定了目標。他離開窗邊,踱步到辦公桌後寬大的皮質座椅旁,卻沒有坐下,隻是用空著的手無意識地撫過冰涼的椅背。
“表麵上還是學術交流、項目評審,”李念墨語速加快,“但私下裡,我能感覺到那種氛圍變了。昨天係裡一個研討會結束,我親眼看見我們組的張教授,就是研究量子通信那位,被兩個穿著很‘正式’的人攔在走廊儘頭‘談話’。時間不短。張教授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什麼都沒說,但眼神……爸,那種眼神,是警惕,還有一點……隱藏得很深的焦慮。”
李念墨停頓了一下,背景的“滴答”聲顯得格外清晰,像敲在人心上。“不止他一個。王院士那邊更麻煩,他夫人原本計劃這個月回國探親的,簽證突然被‘行政審查’無限期擱置了。還有李博士,他兒子在學校參加的一個國際青少年科創項目,莫名其妙被取消了資格,理由含糊不清。爸,這不是孤立事件!我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正在收緊,就像……就像一張看不見的網。”
她的聲音裡透出壓抑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他們私下跟我聊過,歸國的意願其實很強烈,尤其看到國內在基礎科研和重大工程上的投入和進展。可現在……家庭、事業、甚至下一代的前途,都成了無形的繩索!他們怕了!怕這種‘特彆關注’會帶來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特彆關注……”李玄策低聲重複著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冰冷的重量。他踱回窗前,巨大的玻璃窗被雨水衝刷得一片模糊,窗外的城市輪廓在流動的水幕中扭曲變形,如同此刻波譎雲詭的局勢。他望著那奔流的雨水,忽然想起書案上那本常翻的線裝《道德經》,泛黃的紙頁上,老子那洞穿世事的箴言悄然浮上心頭:“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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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狂暴地拍打著玻璃,顯示著自然界無匹的力量。然而,真正滋養萬物的,是那無聲滲入大地、悄然彙聚的涓涓細流。國安的工作,何嘗不是如此?麵對洶湧的暗流和森嚴的壁壘,硬碰硬隻會激起更大的漩渦。需要的,正是這種“不爭”的智慧,是“處下”的包容,是如同水一般,於無聲處浸潤、化解、滋養,最終彙聚成不可阻擋的力量。
人才,國之重寶,亦如這珍貴的水源。粗暴的攔截隻會令其蒸發或改道。唯有疏通溝渠,營造沃土,讓水流自然地、心甘情願地彙聚到需要它的地方。
他握著聽筒的手指微微收緊,指關節因用力而顯得有些發白,聲音卻沉靜得如同深潭:“念墨,爸知道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每一個字的分量,“告訴你的教授朋友們,穩住心神,該做什麼做什麼。家裡的事,國家不會忘記任何一個遊子的牽掛。天大的困難,也總有疏通的辦法。要相信,故土的水脈,始終在等待滋養它的歸流。”
他的目光,透過模糊的雨幕,仿佛看到了更遠的未來,聲音裡注入一種磐石般的篤定:“風浪再大,終有平息之時。歸途之上,不會隻有荊棘。記住,‘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他引用了《道德經》中的另一句,話語間蘊含著一種深沉的力量,既是對女兒的安撫,更是對遠方那些身處無形漩渦中的學者們,一個來自故國的、不動聲色的承諾。
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鐘,隻有那規律的“滴答”聲持續著。然後,李念墨的聲音再次傳來,明顯鬆弛了一些,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信賴:“嗯!爸,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找張教授聊聊,他昨天還提起,說您上次托人帶去的那個仿古青銅鎮紙,他特彆喜歡,就放在他書桌最顯眼的位置上,天天看著……”
又細細叮囑了幾句女兒注意身體和安全,李玄策才放下那部沉重的黑色電話。聽筒歸位時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在雨聲轟鳴的辦公室裡幾乎微不可聞。
他重新坐回寬大的皮質座椅,身體微微後靠,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桌麵上那張皺巴巴的塗鴉上。咆哮的藍色河流,脆弱的黃色堤壩,還有那個被深紅圈住的、觸目驚心的“s”。這孩童筆下的預言,與萬裡之外女兒描述的“無形之網”,與幾小時前會議室裡那些冰冷的金融風險模型,在2015年這個濕漉漉的七月初,竟如此詭異地交織重疊,構成了一幅危機四伏的拚圖。
窗外,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渾濁的水流在玻璃上瘋狂地爬行、彙聚、跌落。李玄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畫紙上那象征著堤壩的、脆弱不堪的黃色線條,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一個易碎的夢境。
他拿起桌上另一部內線電話,按下幾個熟悉的數字鍵,聲音平穩清晰,穿透雨幕的喧囂:
“明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另外,通知‘彙智’小組核心成員,一小時後,三號保密會議室,臨時會議。”他頓了一下,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張塗鴉上,補充道,“議題:關於‘潤澤計劃’的緊急推進方案。”
話筒放下。他拉開右手邊的抽屜,裡麵靜靜躺著一枚溫潤的、刻著古老雲水紋的玉璧鎮紙。他將其取出,帶著體溫的玉石壓在李天樞那張充滿不安預兆的塗鴉一角。
“上善若水……”李玄策低語,手指感受著玉璧沁涼的質地和其上古老紋路的起伏,視線卻穿透雨幕,投向不可知的遠方。
水,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這無聲的博弈,這關乎國運與人才的暗戰,才剛剛開始。而他,要做的正是那看似柔弱、卻能穿透一切阻礙的涓涓之水,在最需要的地方,悄然彙聚起改變山川的力量。雨點瘋狂地敲打著窗戶,仿佛急切的鼓點,催促著時代的棋手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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