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暑氣,在七月初的暴雨後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蒸騰起一種黏稠的悶熱。午後,前門大街一帶的老字號茶館“春茗軒”裡,倒是難得的清涼。雕花的木格窗半開著,濾進外麵街市的喧囂,卻擋不住一室幽靜的茶香。紫砂壺嘴騰起的白霧嫋嫋娜娜,混著檀香的氣息,在略顯昏暗的光線裡盤旋。
李玄策坐在臨窗的雅間裡,一身半舊的藏青色夾克,與這古舊的氛圍渾然一體。他麵前的青花蓋碗裡,碧螺春的嫩芽在澄澈的湯水中沉浮舒展,宛如一幅微縮的山水。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杯壁,目光卻落在對麵。
老同學周衛國比記憶裡發福了些,鬢角也添了霜色,但那雙眼睛依舊透著物流人特有的精明和警覺。他身邊坐著的老王,卻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老王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襯衫,領口扣得嚴嚴實實,卻掩不住脖頸間青筋的跳動。他雙手緊緊捧著一個白瓷茶杯,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杯裡的茶水漾起細碎的漣漪,映著他額角不斷滲出的汗珠。
“……李部長,您是不知道啊!”老王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我那小廠子,做精密模具的,十幾年了!好不容易攢下點家底,想著今年更新設備,擴大生產……就聽了那幫人的話,說牛市來了,閉著眼買都能賺!我把廠裡的流動資金,把準備付材料款的錢,把……把給兒子預備的婚房首付,全……全砸進去了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就這幾天!就這幾天!跌!天天跌!開盤就是綠油油一片,跟那……跟那春天裡瘋長的野草似的!我那點錢,眼瞅著就……就縮水了一大半!材料商堵著門要錢,工人等著發工資,銀行催著到期的貸款……我……我昨晚在廠裡倉庫坐了一宿,看著那些冰冷的機器,真想……真想……”
老王說不下去了,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哽咽,渾濁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砸在緊握茶杯的手背上,又濺進微涼的茶水裡。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卻越擦越狼狽。
窗外,隱約傳來評彈藝人清越婉轉的唱腔,隔著喧鬨的市聲,飄渺得如同另一個世界:“……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紙張張薄……”那悠揚的曲調,此刻聽來,卻像是給這雅間裡的絕望配上了最諷刺的注腳。
李玄策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沒有催促。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靜,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直到老王情緒稍稍平複,隻剩肩膀還在無聲地抽動,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穩穩地壓住了老王急促的呼吸:
“老王,穩住。這杯茶,先喝一口。”
老王茫然地抬起頭,對上李玄策沉靜的目光,那目光裡沒有居高臨下的審視,也沒有廉價的同情,隻有一種洞悉世情的了然和一種磐石般的沉穩。他下意識地遵從,哆哆嗦嗦地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滾燙的茶水燙得他一個激靈,反而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絲。
“衛國跟我說了你的情況,”李玄策微微前傾身體,語氣帶著一種老友般的推心置腹,“股海沉浮,自古如此。太史公司馬遷在《貨殖列傳》裡就寫過:‘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什麼意思?東西貴到極點時,要像丟棄糞土一樣毫不猶豫地賣出;東西便宜到極點時,要像獲取珠玉一樣大膽地買入。這是商道,也是天道。”
老王茫然地聽著這些古語,似懂非懂。
李玄策繼續道,聲音更沉緩了些,像在陳述一個不爭的事實:“你看看現在,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人人都覺得天要塌了,手裡的東西成了燙手山芋,恨不得立刻拋掉。這種時候,往往是最不理智的時候。我們……有關部門,”他巧妙地用一個模糊但足夠讓老王理解的詞代替,“觀察到一些不太尋常的資金流動,像暗流一樣在推波助瀾。它們利用的就是這種恐慌,這種非理性的‘貴出’。它們想要的,就是大家把‘珠玉’當成‘糞土’扔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熙攘的人流,又落回老王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老王,你要相信,國家不會坐視市場陷入無序的恐慌。這不僅僅關乎你們企業的生死,更關乎千千萬萬家庭的飯碗,關乎整個經濟運行的根基。這艘大船,正在經曆風浪的考驗,但掌舵的人,從未放鬆過手中的舵輪。穩,是當務之急。穩住市場,穩住信心,就是穩住民心。”
老王眼中的絕望似乎被這番話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一點微弱的光。他嘴唇翕動了幾下:“真……真能穩住?我那小廠子……”
“大風大浪裡,小船更要看準航向,抱緊大船。”李玄策的聲音斬釘截鐵,“你現在要做的,不是盯著那跳動的數字徒增恐慌,而是沉下心來,守好你的廠子,穩住你的工人。隻要根基還在,就有翻身的本錢。至於眼前的難關,”他看了一眼周衛國,“衛國路子廣,看能不能在物流周轉或者短期拆借上,幫你想想辦法,緩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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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衛國立刻點頭,拍著胸脯:“老王,包在我身上!我們德迅那邊也有些供應商周轉的渠道,回頭細說!”
老王的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握著茶杯的手雖然還抖,但那是一種劫後餘生的虛弱,不再是徹底的絕望。他看著李玄策,嘴唇哆嗦著,最終隻化作一句帶著濃重鼻音的:“謝……謝謝李部長!謝謝衛國!”
李玄策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碧螺春的清香在舌尖彌漫開,帶著一絲微苦後的回甘。
暮色四合,國安部大樓燈火通明。與“春茗軒”的幽靜古意截然不同,位於大樓深處的金融安全監測中心,充滿了冷峻的科技感。
巨大的環形屏幕上,全球各大主要金融市場的指數如同五顏六色的瀑布般奔流不息。紅綠交織的光線映照在下方幾十名分析員年輕而專注的臉上,空氣裡彌漫著高速運轉的服務器低沉的嗡鳴、鍵盤急促的敲擊聲,以及一種無形的、繃緊的壓力。
李玄策換回了深色的正裝,站在環形屏幕前,身影在變幻的光影中顯得格外挺拔。他身後,是負責金融情報分析的處長張明遠和幾名核心骨乾。屏幕上,幾條代表異常跨境資金流的暗紅色軌跡正如同毒蛇般,在代表正常貿易往來的藍色光流中若隱若現地穿梭,目的地直指幾個關鍵的金融節點。
“李部,您看這裡,”張明遠指著其中一條異常活躍的暗紅軌跡,“通過離岸多層嵌套,源頭指向幾個關聯度極高的對衝基金。他們近期的交易指令高度同步,手法……非常規。配合我們在輿情監控中捕捉到的特定信息傳播模式,”他切換了一個分屏,上麵是密密麻麻的社交媒體關鍵詞熱力圖和情緒指數,“恐慌指數被有節奏地推高。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市場波動了,更像是一場……精準的‘情緒戰’。”
屏幕上,一個代表散戶恐慌情緒的指數柱狀圖正在劇烈地跳動攀升,幾乎要衝破警戒線。
李玄策沉默地看著,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要穿透那些冰冷的數據流,看到背後操縱的黑手。他想起了老王布滿血絲的眼睛,想起了茶館窗外那些行色匆匆、麵帶憂色的普通市民,想起了兒子天樞畫中那條衝垮紙堤的狂暴河流。
“《黃帝內經》有雲:‘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李玄策的聲音在嗡鳴的機房中響起,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噪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冷靜,“金融風險,如同疫病。恐慌一旦蔓延成勢,再想撲滅,代價巨大。我們現在的重點,不是等‘洪水’決堤了再去堵漏,而是在它還在積聚力量的時候,就找到源頭,疏通引導,化解於無形。”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那目光沉靜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第一,盯死這些異常資金流。不管它們披著多少層偽裝,給我一層層剝開,查清最終受益人和真實意圖。國際合作渠道要用起來,該打招呼的打招呼,該亮證據的亮證據。第二,輿情監控組升級響應級彆。重點篩查那些刻意製造恐慌、傳播不實信息的源頭賬號和網絡節點,尤其是那些利用算法精準投放、煽動情緒的‘情緒炸彈’。必要時,聯合網信部門,啟動快速澄清和反製機製。第三,強化與央行、銀保監的實時信息共享和協同研判。市場信心是基石,要確保我們所有的動作,目標隻有一個:穩!穩市場,穩預期,穩民心!”
他的手指在控製台上輕輕一點,調出一張實時更新的國內主要股指分時圖,那刺眼的綠色曲線仍在掙紮。
“記住,”李玄策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那些代表恐慌的紅色區域上,“金融市場是經濟的晴雨表,但民心,才是支撐這個國家最根本的‘k線’。決不能讓恐慌的情緒,從這虛擬的盤麵上,蔓延到老百姓安穩的飯碗裡,蔓延到街頭巷尾的煙火氣中!‘治未病’,防微杜漸,就是我們現在最大的責任!”
“是!”張明遠和所有在場的分析員齊聲應道,聲音在偌大的監測中心回蕩,帶著一種臨戰的凝重與決心。
李玄策最後看了一眼那巨幅屏幕上依舊跳動的紅綠數字,它們像是無數顆焦灼的心臟在搏動。他轉身,大步走向門口,深色的衣角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窗外的京城已是萬家燈火,那每一盞燈火的背後,或許都有一個像老王那樣,在股海的驚濤駭浪中顛簸的家庭。穩住這盤棋,就是穩住這片燈火的安寧。
他的腳步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戰場之上。一場無聲的“情緒戰”,一場關乎信心的保衛戰,才剛剛拉開序幕。而《貨殖列傳》裡那句古老的箴言,與“治未病”的東方智慧,正成為他手中無形的盾牌與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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