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的北京,空氣中已褪去了嚴冬的凜冽,滲入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潤。路旁的垂柳,遠遠望去已籠上了一層極淡極薄的鵝黃煙靄,像是哪位畫師用水彩在枝頭不經意地抹了一筆。但智囊團核心工作所在的這處靜謐院落,卻似乎仍沉浸在一種高度專注的冷凝氛圍裡,連穿堂而過的風都放緩了腳步。
作戰室內,燈火徹夜未熄。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數據流如同星河般緩緩滾動,旁邊則懸掛著一幅手繪的巨幅思維導圖,以毛筆勾勒,墨跡酣暢淋漓,其間綴滿了蠅頭小楷寫就的批注,細看之下,竟是融合了現代戰略框架與古典文論的結構。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卷、新墨汁與清茶混合的獨特氣味,還有一種無形的、繃緊的思維張力。
李玄策站在思維導圖前,身姿如鬆。他指間夾著一支看似普通的狼毫小楷,筆尖卻並未蘸墨,隻是虛點著導圖中央“深根固柢,長養元神”八個篆體大字。這八個字,是他為這份即將呈遞的、關乎國家未來十年創新根基的戰略報告定下的總綱。
“長庚先生從斯坦福發回的補充數據,正好印證了基礎研究投入的‘慢即是快’。”方清墨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她指著屏幕上一條關於材料科學基礎理論突破的曲線,“沒有這‘深根固柢’,所有的應用創新都是無源之水。這就像…”她微微停頓,尋找著更貼切的比喻。
“就像蓋房子,”一個略帶沙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接了過來,是風塵仆仆剛從東北趕回來的王鐵柱。他搓著那雙布滿老繭、被特種鋼材和淬火液侵蝕得粗糙不堪的大手,眼神卻異常明亮,“地基不打牢實了,上麵樓蓋得再花哨,一陣風就能刮出裂縫來!咱廠子裡搞技術革新,最難的、最見效的,往往就是那最基礎的工藝參數調整,零點零幾的差彆,出來的鋼材性能就是天上地下!可這玩意兒,費時費力,不出彩兒啊!”
李玄策微微頷首,目光讚許地掃過王鐵柱。這位老同學,雖多年身處基層生產一線,卻總能一針見血地道出最樸素的真理。“鐵柱說得對。‘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功利主義的考評,催生的是‘急於求成’的學術浮萍,毀掉的卻是能孕育參天巨木的土壤。”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讓在場所有來自不同領域、性格各異的智囊都凝神靜聽,“我們要建議的,正是要改革這土壤,容得下‘失敗’,耐得住‘寂寞’,肯去澆灌那些看似‘無用’的學問。此謂‘長養元神’。”
“爸,這是念墨剛剛加密傳回的矽穀最新動態和她對國內青年科研人員‘創新焦慮’的調研分析。”李天樞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手裡拿著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少年臉色有些蒼白,眼底帶著一絲倦色,似乎又被什麼預兆驚擾了睡眠,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專注,將文件遞給李玄策時,指尖無意間碰觸到父親的手背,冰涼一片。“她還說,‘歸鴻計劃’的柔性引才策略,在北美華人頂尖圈子裡反響比預期更好,很多人都在悄悄打聽國內基礎研究的支持環境和那些…‘冷板凳’是不是真的能坐熱。”
李玄策接過文件,感受到兒子指尖的涼意,心中微動。他抬手,溫熱的手掌輕輕覆在李天樞微涼的手背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一股無聲的安慰與力量透過肌膚傳遞過去。李天樞微微一怔,蒼白的臉頰似乎回暖了些許,安靜地退到一旁,拿起自己的平板電腦,繼續處理那些隻有他能看懂的、交織著數據與模糊意象的信息流。
李玄策快速瀏覽著女兒發回的報告,李念墨敏銳的洞察力和充滿朝氣的文字,如同給凝重的討論注入了一股清泉。“念墨提到了‘雲課堂燈塔’和‘虛擬實驗室共享平台’的構想,很好。‘有教無類’,在新時代,就是要打破地域和資源的壁壘,讓每一個有天賦的孩子,無論出身,都能看到光,觸碰到前沿。”他抬眼看向負責教育模塊的顧問,“這一點,要突出,要具體,要有可落地的方案。”
他的目光又轉向那份思維導圖“西陲篇”的分支,那裡勾畫著雪山、草場與民族紋樣。“美美與共,和而不同。發展的目的,不是抹平差異,而是讓不同的色彩都綻放其獨特的光芒。西陲的穩定與繁榮,根子在於人心,在於對文化的尊重和對生態的敬畏。這一點,周衛國那邊協調的民族特色產業聯盟,提供了很好的民間視角和實踐樣本。”
最後,他的手指虛點在由李天樞預警推導出的經濟應對方案上——“金火相爭,西銳東穩,備槁蓄舟”。沒有過多解釋預言的來源,他隻是沉聲道:“國際大宗商品市場暗流湧動,我們的儲備和貿易渠道,必須要有足夠的韌性和冗餘度。這份對衝方案,要做得更紮實,像備好過冬的乾草,修繕渡河的舟楫,方能以靜製動。”
所有的心血、碰撞、權衡,最終凝聚成一份沉甸甸的報告。打印出來的終稿,紙張帶著特有的厚重質感,墨香混合著油墨的氣息。電子版的文件名,則簡潔地命名為“驚蟄·根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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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遞的地點,並非莊嚴肅穆的會議廳,而是一處雅致的中式庭院。海棠初綻,粉白的花瓣在微涼的空氣中怯怯地舒展著。一張古樸的石桌置於花樹下,上麵除了那份報告,竟還放置著一架暗紫色的七弦古琴。
一位精神矍鑠、目光睿智的老者正坐在石凳上翻閱報告,他的神態平和,看不出絲毫情緒的波瀾。李玄策靜立一旁,氣息沉靜,與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仿佛融為了一體。
老者翻到“西陲篇”時,手指在“文化生態協同發展”那幾行字上停留了片刻,緩緩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美美與共’,這個提法好,比過去那些生硬的‘輸血’、‘幫扶’聽起來更舒服,也更本質。抓住了根子上的東西。”
李玄策微微躬身:“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富足,不應僅是物質的,更應是精神和文化的。唯有尊重其美,方能真正共榮。”
老者的目光又落到“醫療改革”部分,特彆是那個由方清墨主導、融入傳統醫德評價與現代算法的“仁術智能評估係統”構想,他不由得輕笑出聲,手指點了點那頁麵:“好一個‘算法致良知’!用機器算法來約束和引導人性,追索古人提倡的‘大醫精誠’之境。這一步想得妙,王陽明若是活在當下,怕是也要擊節讚歎!”
“科技是器,人心是道。以道馭器,方能不為器所奴。”李玄策平靜回應,“算法無情,但設計算法、運用算法的人,不能失了仁心。這不過是古為今用的一點嘗試。”
老者頷首,目光掃過石桌上的古琴,似有所感:“這份報告,涉及領域如此之廣,牽動的利益盤根錯節,要奏響這首‘複興曲’,不容易啊。”
李玄策走上前一步,右手五指輕輕從琴弦上拂過,並未用力,卻引得琴弦發出一陣低沉而富有共鳴的嗡嗡聲,似潛龍低吟。“昔年師曠奏《清角》,能呼風喚雨,動天地鬼神。今時不同往日,我們要奏響的曲子,以科技為骨,以民心為魂,以萬千領域的突破為音符。”他的手指懸停在琴弦上方,目光深邃,“然琴瑟雖妙,一人撫之,其音終孤。欲奏此黃鐘大呂,非有三萬六千指同調不可——這每一根手指,便是深入基層的每一個節點,是無數恪儘職守、心懷理想的普通人。”
老者聞言,眼中精光一閃,撫掌而歎:“好一個‘三萬六千指同調’!玄策啊,你這不隻是獻策,更是點出了行策的關鍵在於‘人’!在於上下同欲,在於經絡暢通!”
就在這時,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沉悶的轟隆聲——是春雷!今年的第一聲春雷,滾過帝都的上空,聲音並不炸耳,卻帶著一股厚重磅礴、足以喚醒萬物的力量。
一直安靜站在廊下的李天樞猛地抬起頭,望向雷聲傳來的方向,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亮光,他低聲喃喃,像是說給自己聽:“雷聲…把夢裡凍住的東西…震裂了…”
李玄策也側耳傾聽,雷聲過後,萬籟俱寂中,他似乎能聽到冰雪消融、萬物萌動的細微聲響。他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芬芳和濕潤氣息的空氣,臉上露出一絲了然而寧靜的微笑。
“驚蟄至,百蟲醒。春雷喚起的,又何止是地下的蟲豸?”他輕聲說道,像是在解讀天機,又像是在陳述一個必然到來的事實,“這‘蟄龍’,是民心所向,是國魂所係,更是整個人類向上攀援、追求光明文明的那股生生不息之力。”
老者肅然,目光再次落回那份名為“驚蟄·根脈”的報告上,眼神變得無比深邃。
報告某一頁的頁腳,一行極小的鉛筆批注悄然映入眼簾,那是李玄策的手筆:“南灣港物流鏈韌性強化方案——代號‘磐石’。”這四個字,此刻在隱隱滾過的春雷餘韻中,仿佛被注入了一種沉甸甸的、預示未來的力量。
春雷過後,細雨悄然而至,無聲地滋潤著古老的京城,也滋潤著這片土地上渴望複蘇的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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