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爾高原的寒風,裹挾著尚未消儘的雪粒,刀子般刮過車窗。李玄策靠在後座,目光穿透貼著薄霜的車玻璃,落在遠處連綿起伏、雪冠皚皚的群山上。山腳下,一片片枯黃的草場剛剛透出一點掙紮的綠意,幾頂白色的氈房像散落的珍珠,點綴在遼闊而略顯寂寥的河穀地帶。司機老馬操著一口濃重的西陲口音,指著遠處山坳裡一片突兀的、正在施工的土黃色區域:“部長,您瞧,那就是新規劃的工業園,說是要引個大項目進來,帶動咱們這窮地方致富哩!”
>李玄策沒接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裸露的黃土,像一塊刺眼的傷疤,硬生生烙在雪山、草場與蜿蜒的冰河之間,破壞了天地間那份亙古的和諧。他想起臨行前兒子李天樞扯著他袖子,小聲嘟囔的夢話:“山在哭…草在流血…”孩子那帶著哭腔的囈語,此刻竟與眼前的景象詭異地重合了。
車輪碾過凍得硬邦邦的土路,發出沉悶的咯吱聲。這輛半舊的黑色越野車,是當地州府特意安排的,低調得幾乎融入了這片廣袤而粗糲的土地。車內暖氣開得很足,卻驅不散李玄策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涼意。
他此行,隻帶了秘書小何和一個負責安全的年輕乾事,輕車簡從,行程保密。車窗外的景致,壯闊得令人窒息。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下,是連綿無儘、沉默如鐵的褐色山巒,峰頂覆蓋著終年不化的積雪,在午後的陽光下反射著聖潔而凜冽的寒光。山腳下,冰封的河流如同一條巨大的銀色哈達,蜿蜒流淌,滋養著河穀兩岸稀疏的草場。正是早春,嚴冬的酷寒尚未完全退去,枯黃的草甸上,隻有零星幾點極其頑強的嫩綠在寒風中瑟瑟探出頭,宣告著生命不屈的輪回。幾頂白色的氈房,如同散落在巨大畫布上的幾顆珍珠,冒著若有似無的炊煙,昭示著人類在這片嚴苛土地上的存在。
“部長,您瞧,”司機老馬是個本地通,黝黑的臉上刻著風霜,他用粗糙的手指點了點前方一處山坳,“那就是新規劃的‘雪域明珠’工業園!聽說要引進來一個南邊的大老板,搞什麼特種材料加工,說是能解決上千人就業,拉動咱們這窮地方致富哩!縣裡、州裡都當個寶!”
李玄策順著他的指向望去。隻見一片相對平緩的山穀地帶,原本應是草場或稀疏林地的地方,此刻被粗暴地推平。裸露的、新鮮的黃土在雪山純淨的白與草場枯黃、初綠的背景中,顯得格外刺眼,像一塊巨大的、流著膿血的傷疤。幾台挖掘機和推土機如同笨拙的鐵甲蟲,在工地上緩慢移動,揚起的塵土被風吹散,帶著一種蠻橫的破壞力。山腳下,一條原本清澈的溪流被改道,渾濁的泥水汩汩流淌。這幅景象,與他腦海中兒子李天樞臨行前那晚,扯著他袖子,帶著驚恐哭腔反複囈語的畫麵瞬間重疊——“山在哭…草在流血…爸爸,好疼…”
李玄策的心猛地一沉。他沒有回應老馬帶著幾分興奮的介紹,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外,深邃的眼眸裡,映著那片刺目的黃土,也映著遠處亙古不變的雪山冰川。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憂慮在他胸中翻湧。這哪裡是“明珠”?分明是在剜心取肉!
“停車。”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車子在離工地還有一段距離的路邊停下。李玄策推開車門,凜冽的高原寒風立刻裹挾著塵土和冰雪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他緊了緊身上半舊的深灰色棉服,拒絕了小何遞過來的厚圍巾,邁步走向離工地最近的一頂氈房。那頂氈房顯得陳舊,煙囪裡冒出的煙也格外細弱,像是主人家的日子過得有些艱難。
氈房的主人是一位名叫阿依古麗的柯爾克孜族老奶奶。歲月的風霜在她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溝壑,像乾涸河床的紋路。她的眼睛有些渾濁,但看到陌生來客,尤其是看到李玄策身後跟著的、明顯是“上麵來的”乾部模樣的人時,那雙眼睛裡瞬間湧上的是警惕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綴著簡單幾何紋飾的舊袍子,局促地站在氈房門口,用生硬的漢語問:“你們…找誰?”
“老人家,打擾了。路過這裡,討碗熱水喝,行嗎?”李玄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微微欠身,用儘量緩慢清晰的語調說道。他的眼神真誠,沒有半分居高臨下。
或許是李玄策平和的態度驅散了阿依古麗的緊張,她猶豫了一下,側身讓開:“進…進來吧,外麵風大。”
氈房內光線有些昏暗,彌漫著柴火、羊奶和皮革混合的獨特氣味。地麵鋪著厚厚的羊毛氈,中央的鑄鐵爐子裡,幾塊乾牛糞燒得正旺,散發著暖意。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臉蛋紅撲撲的,帶著高原特有的“高原紅”,縮在爐子邊的氈毯上,好奇又膽怯地打量著這群不速之客。他懷裡緊緊抱著一隻木頭削成的、有些粗糙的小馬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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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坐吧。”阿依古麗用袖子擦了擦矮幾,又拿起搪瓷壺,從爐子上的大銅壺裡倒出滾燙的奶茶。奶茶帶著濃鬱的鹹香和奶香,盛在繪有簡單藍色花紋的粗瓷碗裡。
李玄策盤腿在氈毯上坐下,接過碗,道了聲謝。他捧著碗暖手,目光掃過氈房內部。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具,角落裡堆放著一些曬乾的奶疙瘩和幾捆羊毛。牆上掛著一把裝飾著銅釘和彩色毛線的舊鷹笛,還有一個用紅柳條編成的、精巧的小搖籃,裡麵放著一個褪了色的布老虎,顯然是孩子的玩具。最引人注目的,是矮幾上一個攤開的舊木盒,裡麵分門彆類放著各色絲線、幾根銀針,還有一塊未完成的刺繡。那刺繡的底布是深藍色的土布,上麵用鮮豔的絲線繡著繁複精美的幾何圖案,中心是一朵含苞待放、栩栩如生的雪蓮。
“好漂亮的繡活!”李玄策由衷地讚歎,目光落在那朵雪蓮上,“這花,繡得跟真的一樣。”
提到刺繡,阿依古麗渾濁的眼睛裡瞬間有了光彩,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皺紋舒展開來:“祖傳的手藝哩…老了,眼睛不行了,繡得慢。”她拿起那塊繡片,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絲線,“這雪蓮啊,以前開在很高的雪山上,聖潔得很…現在…”她的笑容黯淡下去,手指指向氈房外工地的方向,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憂慮,“…吵,臟…水都渾了…山神要發怒的…”
李玄策的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老人樸素的話語,道出的卻是最本質的生態憂患和最深沉的文化依戀。他順著老人的手指望向氈房外那片喧囂的工地,挖掘機的轟鳴聲隱隱傳來,如同野獸的嘶吼,破壞著雪域高原千年的寧靜。
“老人家,您覺得,什麼樣的日子才叫好日子?”李玄策輕聲問。
阿依古麗愣了一下,似乎沒想過這麼“大”的問題。她看了看依偎在身邊的小孫子,又望了望牆上掛著的鷹笛和搖籃裡的布老虎,慢悠悠地說:“牛羊有草吃,娃兒有學上,病了有地方瞧…山是清的,水是甜的,能安靜地繡我的花…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歌,還能唱下去…”她頓了頓,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懇求,“彆把山挖空了…那是我們的命根子啊…沒了雪山,沒了草原,沒了這乾淨的水,繡花針下的雪蓮,就真的隻能在布上看了…”
這時,氈房的門簾被猛地掀開,一陣冷風灌了進來。一個穿著深色夾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個神情緊張的鄉鎮乾部模樣的人。為首的夾克男一進來,目光立刻鎖定了李玄策,臉上堆起誇張的、混合著惶恐和討好的笑容,幾步上前伸出手:“哎呀呀!李顧問!您怎麼到這兒來了?真是怠慢了!怠慢了!我是縣裡負責招商的巴圖爾!州裡剛通知我您下來調研,我這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您看這地方,條件太差了!怎麼能讓您在這兒待著!快請快請,縣裡準備了便飯…”
巴圖爾的聲音又急又亮,像一串炸響的鞭炮,瞬間打破了氈房裡那點難得的安寧與溫情。阿依古麗和小男孩被這陣勢嚇住了,瑟縮著往後退了退,眼神裡充滿了不安。
李玄策沒有起身,也沒有去握巴圖爾伸過來的手。他端著奶茶碗,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用碗蓋輕輕撥弄著浮在奶皮上的茶葉梗,動作不疾不徐。他的沉默,像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得巴圖爾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氈房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爐火劈啪的輕響。
良久,李玄策才抬起眼。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巴圖爾。
“巴圖爾同誌,”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你告訴我,什麼是‘雪域明珠’?是挖掉雪山腳下最後一塊草皮,讓山流淚,讓草流血,讓世代生活在這裡的老人和孩子擔驚受怕、守著渾濁的河水過日子嗎?”
巴圖爾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儘了,嘴唇哆嗦著:“李顧問…這…這是為了發展經濟,為了脫貧致富啊!那個項目…投資很大,能解決就業…”
“脫貧致富?”李玄策打斷他,語氣陡然加重,像驚雷炸響在狹小的空間裡,“靠斷子孫根來致富?!靠糟蹋祖宗傳下來的綠水青山來換一時的gdp數字?!”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氈房裡投下極具壓迫感的陰影,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刺眼的工地,“你看看!看看那是什麼!那不是明珠!那是插在這片美麗土地上的毒瘤!是慢性自殺!”
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胸膛起伏著。小何和乾事從未見過李玄策如此失態,都屏住了呼吸。阿依古麗緊緊摟著小孫子,渾濁的眼睛裡卻隱隱有了淚光。
李玄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那目光依舊銳利如鷹隼,緊緊攫住巴圖爾:“發展經濟沒有錯!但要看怎麼發展!是要竭澤而漁,殺雞取卵?還是要因地製宜,尊重自然,尊重文化,走一條可持續的、真正惠及子孫後代的路?!”他走到那個裝著絲線和未完成雪蓮刺繡的木盒旁,拿起那塊繡片,動作變得輕柔,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老人家繡的這朵雪蓮,你們知道值多少錢嗎?它是無價的!它凝聚的是一個民族千百年的智慧和情感!是這片土地的靈魂!你們那個所謂的‘大項目’,能造出這樣的靈魂嗎?能留住這雪山,這草原,這清澈的河水嗎?能讓阿依古麗老媽媽安心地繡她的花,讓她的孫子將來還能喝上乾淨的奶茶,唱他們祖先傳下來的歌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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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巴圖爾和那兩個鄉鎮乾部的心上。他們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連頭都不敢抬。
李玄策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更重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真正的‘固金甌’,固的是什麼?是人心!是像阿依古麗老媽媽這樣,世世代代守護著這片土地、傳承著民族文化的普通百姓的心!是綠水青山的根基!是‘和而不同,美美與共’的和諧!而不是用推土機推出來的、建立在沙土上的虛假繁榮!”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最終落在巴圖爾慘白的臉上,“這個項目,立刻暫停!重新評估!必須把生態保護、文化傳承、當地百姓的長遠福祉放在第一位!否則,誰也彆想動這裡的一草一木!我說的!”
最後四個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氈房裡一片死寂。巴圖爾麵如死灰,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玄策不再看他,轉身麵向阿依古麗,臉上的冰霜瞬間融化,恢複了之前的溫和。他雙手捧著那塊繡著雪蓮的繡片,鄭重地遞還給老人,微微躬身:“老人家,您繡的雪蓮,很美。它應該開在乾淨的雪山腳下,而不是在塵土和汙水裡凋零。放心,這雪山,這草原,這河水,還有您的手藝,都會好好的。這是我們共同的金甌,誰也破壞不了。”
阿依古麗顫抖著手接過繡片,渾濁的淚水終於滾落下來,滴落在深藍色的土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她哽咽著,用柯爾克孜語反複說著一個詞,小何低聲翻譯:“謝謝…謝謝您…山神會保佑您的…”
離開氈房時,夕陽正沉沉地墜向西邊連綿的雪山背後,將天空染成一片壯麗的橘紅與金紫。巨大的山影投在遼闊的河穀上,如同沉默的巨人。遠處工地上的喧囂不知何時已經停歇,隻有風聲在高天和曠野間自由地呼嘯盤旋。
李玄策站在越野車旁,沒有立刻上車。他眺望著這片被夕陽鍍上金邊的蒼茫大地,山巒的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格外雄渾而蒼涼。風卷起他棉服的衣角,獵獵作響。他仿佛與這山河融為一體,成為山的一部分,風的一部分。
“部長,天快黑了,風更大了,上車吧?”小何輕聲提醒。
李玄策仿佛沒聽見。他的目光落在遠處雪線之上,那裡,最後一點金光正慢慢褪去,沉入永恒的冰雪之中。他緩緩抬起手,指向那片寂靜的工地,又指向更遠處炊煙嫋嫋的氈房群,聲音低沉而堅定,像是在對這片土地立下誓言,又像是在回答兒子夢中那“山在哭,草在流血”的囈語:
“守住這山,護住這水,留住繡花針下的雪蓮…人心安了,金甌才真正無缺。”
一陣悠揚而略顯蒼涼的鷹笛聲,不知從哪頂氈房裡飄蕩出來,乘著高原的風,在暮色四合的山穀間回蕩,盤旋,久久不息。那聲音,像是古老民族的歎息,又像是對未來的期許,固執地穿透了漸漸濃重的夜色。
李玄策最後看了一眼這片沉默而堅韌的土地,拉開車門,身影消失在漸深的暮靄裡。車燈亮起,如同兩顆微弱的星辰,駛向沉沉的、孕育著希望的夜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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