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寧波,空氣裡還殘留著暑熱的餘威,卻已悄悄摻入一絲來自海洋的、濕漉漉的涼意。這座古老的海港城市,正沉浸在“海上絲路”國際文化論壇即將開幕的忙碌與期待中。作為論壇的重要協調人之一,李玄策提前一天來到了論壇分會場之一——享譽中外的藏書樓與文化遺產地,天一閣。
此刻,他並未在喧囂的會場,而是置身於天一閣深處一處靜謐的所在——古琴修複工作室。這裡原是藏書樓的一個偏院,青磚黛瓦,花窗欞格,庭院裡幾叢修竹掩映著一方小小的池塘,池水清澈見底,倒映著天光雲影。室內陳設簡樸,彌漫著淡淡的木香、漆味和一種歲月沉澱的寧靜。修複室中央,一張寬大的酸枝木工作台上,靜靜安放著一具古琴。琴身通體烏黑,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仿佛吸納了千年的月光。這便是此次論壇即將重點展示的國寶級文物——唐代名琴“秋籟”。
修複師陳老先生,年過花甲,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作服,正屏息凝神,用最細的毛筆蘸取特製的鹿角霜生漆,小心翼翼地修補琴身尾部一處細微的漆裂。他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不是在修複一件器物,而是在與一位沉睡千年的老友對話。
李玄策站在稍遠處,負手而立。他今日穿了一身質地精良卻樣式低調的深灰色中山裝,身形挺拔如鬆,目光沉靜如水,落在“秋籟”琴上。這具琴,相傳曾為雷威所斫,其音清越透亮,如秋日天籟,故得此名。它不僅是一件樂器,更是中華文化精神的載體,是此次“海上絲路”論壇連接古今、溝通中外的重要文化符號。李玄策來此,既是例行檢查國寶安保的最後一環,也是想在論壇開幕前,於這片承載著厚重曆史的空間裡,汲取一份寧靜與智慧。
“陳老,‘秋籟’的狀態如何?明日展示,萬無一失吧?”李玄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貫的沉穩和尊重。
陳老先生停下筆,抬起頭,扶了扶眼鏡,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李顧問放心。這老夥計狀態極好。冰絲弦特指唐代冰蠶絲所製的琴弦)雖曆經千年,但保養得當,音色依舊清透如泉。就是這最後一處漆裂,今天定能完工。隻是……”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這琴金貴,尤其是那冰絲弦,對環境變化極其敏感。明日展廳人多氣雜,溫度濕度波動,就怕……”
“安保和恒溫恒濕係統都已再三確認過,會為它營造最舒適的環境。”李玄策溫言道,目光掃過琴身,那七根晶瑩剔透、仿佛凝結著寒霜的琴弦,在透過花窗的柔和光線下,流轉著一種非金非玉的奇異光澤。“冰絲弦……古人智慧,巧奪天工。”
就在這時,修複室的門被輕輕推開。負責本次論壇外賓接待工作的市文化局副局長張明,引著一位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的外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張明臉上堆著熱情的笑容,介紹道:“李顧問,陳老,這位是‘環球海工技術集團’亞洲區副總裁,威廉·羅傑斯先生。羅傑斯先生對我們中國的古琴藝術非常仰慕,尤其是聽聞‘秋籟’在此,特意提前來參觀學習。”
羅傑斯笑容可掬,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久仰‘秋籟’大名,今日能得見真容,實在榮幸之至。唐代冰弦琴,這在世界樂器史上都是獨一無二的瑰寶啊!”他的目光灼灼地落在琴上,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與探究。
李玄策微微頷首致意,不動聲色。這位羅傑斯所在的“環球海工”,是國際上頂尖的港口機械製造巨頭,近年來在多個國際項目上與中國企業競爭激烈。他出現在這裡,僅僅是為了欣賞古琴?李玄策心中掠過一絲警惕。
羅傑斯在陳老的引導下,隔著工作台,近距離地欣賞著“秋籟”。他看得非常仔細,從琴身的斷紋到嶽山的弧度,目光尤其在七根冰絲弦上停留許久,口中嘖嘖稱奇。“這弦的材質,真是令人歎為觀止。不知其韌性如何?是否還能承受現代演奏的張力?”他看似隨意地問道,同時,手自然地伸進西裝內袋,準備掏出名片。
就在羅傑斯那張精致的鎏金名片即將被抽出的刹那——
嗡!
一聲極其微弱、卻又清晰無比的琴音,毫無征兆地在寂靜的修複室內響起!
聲音的來源,正是那躺在工作台上、被嚴密防護的“秋籟”琴!
所有人都愣住了。陳老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張明副局長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羅傑斯掏名片的動作也停頓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
嗡…嗡……
那琴音並非成曲,更像是琴弦被無形的指尖輕輕撥動,又似金玉相擊的餘韻,帶著一種空靈而孤高的意味,斷斷續續地回蕩在空氣中。音色清冷透骨,正是古籍中記載的“秋籟”之音!
“這……這怎麼可能?!”陳老失聲驚呼,聲音都變了調,“沒人碰它!溫度濕度都穩定!它……它自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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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策眉頭微蹙,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琴身。他敏銳地察覺到,那微弱的琴音中,似乎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悲鳴?
“爸爸!”一個清脆卻帶著明顯不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李天樞不知何時跑了進來,小臉煞白,雙手緊緊捂住耳朵,眉頭痛苦地擰在一起,“好吵!好多……好多齒輪在哭!哢噠哢噠……嗚……好傷心!”
天樞的反應讓李玄策的心猛地一沉。孩子那超凡的感知能力,絕不會無的放矢!齒輪在哭?這指向性太明確了!結合眼前這詭異自鳴的古琴和突然出現的“環球海工”代表……
“陳老,立刻檢查琴弦!特彆是第七弦!”李玄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一步上前,將麵露痛苦的天樞護在身後,目光銳利如刀,掃過羅傑斯和張明。羅傑斯臉上那恰到好處的驚訝,此刻在李玄策眼中顯得格外可疑。
陳老如夢初醒,也顧不上什麼儀態了,幾乎是撲到工作台前,拿起高倍放大鏡和特製的細長鑷子,顫抖著湊近那發出悲鳴的第七弦——也就是最細、最靠外的那根弦。在放大鏡下,他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根晶瑩剔透的冰絲弦靠近嶽山根部、極其不起眼的地方,竟然附著著一粒比芝麻還要小、閃爍著微弱金屬光澤的微型裝置!它完美地偽裝成弦上凝結的細微冰晶或塵埃,若非這離奇的自鳴,根本不可能被發現!
“竊……竊聽器?!”陳老的聲音帶著憤怒的顫抖,“是納米級的!天殺的!誰乾的?!這是要毀了國寶啊!”他氣得渾身發抖,手中的鑷子都拿不穩了。文物修複師視古物如生命,這種褻瀆行為比捅他一刀還難受。
張明副局長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冷汗涔涔而下,眼神躲閃,不敢看李玄策,更不敢看羅傑斯。羅傑斯則迅速收斂了所有表情,換上一副震驚和關切的麵孔:“上帝!這太可怕了!竟然有人敢對如此珍貴的文物下手!張局長,貴方的安保措施……”
李玄策沒有理會羅傑斯的表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具仍在微微嗡鳴的“秋籟”琴上。天樞所說的“齒輪哭聲”與這琴音的悲鳴交織在一起,在他腦海中激蕩。這絕非僅僅是竊聽那麼簡單!他走到琴側,在陳老驚愕的目光中,伸出修長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到了那微微顫動的琴軫調弦的琴軸)。
“李顧問,這琴……”陳老想要阻止,怕他不懂操作傷了琴。
李玄策微微搖頭,示意無妨。他的指尖感受著琴軫上細膩的木質紋理和冰涼的觸感,心神卻沉浸入一種玄妙的境界。他想起了《碣石調·幽蘭》的傳說,孔子周遊列國,見幽穀蘭花而作此曲,寄托懷才不遇之情。此情此景,古琴自鳴,是示警?是悲憤?還是……蘊含著更深的秘密?
他屏息凝神,手指極其緩慢、極其精準地開始旋轉第七弦的琴軫。動作幅度極小,仿佛不是在調弦,而是在感受琴弦每一絲最細微的振動。隨著他的動作,那原本斷斷續續的悲鳴琴音,開始發生變化!
嗡鳴聲不再雜亂,在李玄策神奇的微調下,竟逐漸連貫起來,形成了一段極其短促、卻又異常清晰的旋律片段!正是《碣石調·幽蘭》開篇的幾個音符!那清冷孤絕的音色,此刻聽來,充滿了無聲的控訴與哀傷。
“齒輪的哭聲……是《幽蘭》……”天樞捂著耳朵,小臉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緊緊盯著父親調弦的手,喃喃道。
李玄策心中豁然開朗!這竊聽器不僅是為了竊取談話,它本身就是一個精密的傳感器!它附著在冰絲弦上,當特定的聲波比如談論港機核心技術時的某些關鍵詞頻率)或電磁信號如羅傑斯身上可能攜帶的某種激活裝置)出現時,便會引發琴弦的異常共振,發出示警般的悲鳴!而天樞的感知,則穿透了表象,直接“聽”到了竊聽器所針對的目標——“齒輪”港機核心技術)的“哭泣”被竊取的危險)!
他繼續調弦,動作更加沉穩。神奇的是,隨著他手指的撥動和琴軫的微調,那琴弦發出的《幽蘭》片段,竟不再是單純的聲音,工作台上連接著聲紋分析儀用於監測修複環境聲音對琴體影響)的電腦屏幕上,原本雜亂的波形圖,開始隨著琴音的變化而重新組合!
嗡……叮……嗡……
清越的琴音在修複室內流轉,電腦屏幕上,奇異的景象出現了!那代表聲波的線條,不再是毫無規律的起伏,而是自動勾勒、組合,形成了一幅動態的、充滿韻律感的……圖譜!
這圖譜初看如同抽象的藝術畫,線條盤旋,渦流湧動。但李玄策隻看了一眼,瞳孔便驟然收縮!這圖譜的形態、渦旋的結構、能量的分布……他太熟悉了!這分明是衛星雲圖上的氣旋結構!那旋轉的中心,那外圍螺旋的雨帶……一個正在孕育的風暴雛形!
“陳老,立刻把圖譜同步到國家氣象中心!最高優先級!”李玄策的聲音沉穩有力,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告訴他們,南海深處,北緯15.7度,東經117.2度附近,一個熱帶低壓正在快速組織,中心氣壓正在急劇下降,移動路徑偏西北西,強度……很可能在48小時內達到台風級彆!代號……就叫‘天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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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和張明都驚呆了,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台古琴的自鳴,怎麼就和台風扯上了關係?隻有羅傑斯的臉色,在聽到“港機核心技術”和看到那奇異圖譜時,變得異常難看,但他強自鎮定。
“李顧問,這……這圖譜……”陳老看著屏幕上那還在隨著琴音微妙變化的圖譜,結結巴巴地問。
“《碣石調·幽蘭》,”李玄策的目光依舊鎖定在琴弦和屏幕上,聲音帶著一種洞悉天機的深邃,“古琴之音,通天地之氣。這冰絲弦的悲鳴,既是控訴宵小竊密之舉,更是以聲為筆,以弦為墨,在聲波圖譜上‘畫’出了天地間正在醞釀的風暴!古人雲‘大音希聲’,這冰弦,便是天地之音的傳聲筒!”
他轉向臉色慘白、冷汗直流的張明,眼神銳利如刀:“張副局長,關於這台竊聽器,以及‘環球海工’與我市某些港機技術交流項目的‘深度合作’,我想,你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向組織說明情況了。”他的話語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
張明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羅傑斯眼神閃爍,強笑道:“李顧問,這裡麵一定有什麼誤會……”
“誤會?”李玄策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目光掃過那仍在發出清冷餘音的“秋籟”琴,“這千年冰弦,這天地之音,會告訴我們真相。羅傑斯先生,在事情調查清楚之前,也請您暫時留在寧波,配合我們的工作。畢竟,‘海上絲路’的交流,需要的是真誠與尊重,而不是藏匿在國寶之上的齷齪伎倆。”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濃重的烏雲從東南方向的海麵滾滾而來,空氣中彌漫著暴雨將至的鹹腥與沉悶。風,開始變大了,吹得庭院裡的修竹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那冰弦的悲鳴與預警,奏響大自然的和聲。
李天樞放下了捂著耳朵的手,走到工作台邊,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虛懸在“秋籟”琴的上方,感受著那微弱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弦音震動。他仰起小臉,看向父親:“爸爸,琴不哭了。但是風……風要來了,很大的風。”
李玄策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頭,目光再次投向電腦屏幕上那由冰弦琴音化成的風暴圖譜。一場由貪婪引發的技術竊密風暴,與一場正在南海深處孕育的自然風暴,在寧波天一閣這間小小的古琴修複室裡,以一種超越時空的方式,被一具唐代冰弦琴同時揭露和預警。李氏的智慧,再次與古老的華夏文明精粹相融合,於無聲處聽驚雷,於弦音中見乾坤。清風正氣,如冰弦之音,清越激蕩,滌蕩塵埃;而天地之威,亦在弦動圖譜間,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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