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九月,暑氣依舊霸道,清晨的短暫清涼顯得格外珍貴。天剛蒙蒙亮,一層薄薄的、帶著稻穀清香的晨霧還慵懶地籠罩著南麓鎮這個以柑橘聞名卻又被滯銷困擾的偏遠鄉鎮。鎮子邊緣,一戶農家的舊屋悄然蘇醒。
這間屋子,是林棟的“家”。說是家,不如說是個落腳點。他拒絕了鎮裡安排的單間招待所,執意租住在村裡老張家這間閒置多年的偏房裡。屋子不大,陳設更是簡單得近乎清貧。一張用磚頭墊著腳的舊木板床,鋪著洗得發白的藍格子床單。一張掉了漆的舊書桌緊挨著床沿,桌麵被各種書籍和紙張堆得滿滿當當,隻勉強留出一塊放茶杯的地方。
桌上,幾本翻得卷了邊的《柑橘病蟲害圖譜》、《現代果園精細化管理》和《農產品電商營銷策略》摞在一起,旁邊是一疊厚厚的、寫滿了字的《南麓鎮柑橘產銷情況調研報告》和一本攤開的《村民訴求登記本》,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各家各戶的困難:張三家勞力不足、李四家果樹老化、王五家擔心運輸被壓價……桌子的玻璃板下,沒有裝飾畫,隻壓著一張裁剪整齊的紙條,上麵是林棟自己用鋼筆工整寫下的七個字:“勿以善小而不為”。窗台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裡,養著幾株從路邊挖來的、叫不出名字的紫色野花,正迎著晨光舒展著細小的花瓣。窗戶敞開著,窗外,是望不到邊的、綠得發亮的稻田,在晨風中掀起溫柔的波浪。牆角,一雙沾滿乾涸泥巴的雨靴,無聲地訴說著主人昨日的足跡。
林棟已經洗漱完畢,穿著一件半舊的淺藍色襯衫,袖子卷到肘部,露出曬成小麥色的結實小臂。他拿起桌上一個印著“先進工作者”字樣的舊搪瓷杯,灌了幾大口涼白開,又從桌上抓起一個用塑料袋包好的饅頭和一小袋榨菜塞進口袋。他最後看了一眼桌上那本打開的《柑橘潰瘍病防治手冊》,確認了一下重點,便輕輕帶上門,身影融入了薄霧彌漫的村道。
他要去的是村尾老張頭的果園。老張頭是村裡有名的種橘好手,也是今年滯銷最愁的幾戶之一。果園在半山坡上,林棟熟門熟路地踩著濕滑的田埂小路向上走,露水很快打濕了他洗得發白的褲腳和那雙沾著新泥的舊球鞋。清晨的空氣清冽,帶著柑橘葉特有的清苦香氣和泥土的芬芳。
“林書記!咁早啊!”林書記!這麼早啊!)老張頭洪亮卻帶著愁緒的聲音從一片茂密的柑橘林裡傳來。他已經在地裡忙活了。老人穿著汗衫短褲,戴著一頂破草帽,黝黑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此刻眉頭緊鎖,像擰著一個解不開的結。
“張伯,早!”林棟快步走過去,笑容乾淨明亮,像初升的陽光,驅散了老張頭臉上的一些陰霾。“來看看你昨天電話裡說的那幾棵病樹。”
“唉,就係呢幾棵!”老張頭引著林棟走到幾棵葉片明顯發黃、卷曲的橘樹前,聲音裡滿是心疼,“你看看,葉子黃一塊卷一塊,果子也長不大,愁死人!今年本來掛果幾好挺好),可…可係是)…”他重重歎了口氣,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搓著褲腿,“林書記,你話點算怎麼辦)?販子佬壓價壓到冇眼睇沒眼看),話路遠損耗大,運費貴過果錢!再唔不)摘,果子熟過頭跌落地,一年心血就白費咯!”
林棟沒有立刻接話,他蹲下身,動作自然而熟練,仿佛他本就是這果園裡長大的孩子。他小心地翻起一片病葉,仔細查看葉背的黃褐色斑點和細微的蟲道,指腹輕輕摩挲著病斑邊緣。陽光穿過葉片的縫隙,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張伯,彆急。”林棟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葉子像是潰瘍病初期混合了潛葉蛾危害。我等下拍幾張清楚的照片,發給省農科院的朋友,請他們遠程會診下,開個精準的藥方,對症下藥,控製得住。”他掏出手機,對著病葉的不同角度認真拍攝起來。
他一邊拍,一邊繼續說:“銷路嘅事銷路的事),我這幾天冇停過沒停過)。跑了‘豐收網’、‘田園彙’幾個大的農產品電商平台,佢哋他們)對咱南麓蜜橘嘅品質好有興趣很有興趣),尤其係是)你種嘅呢種老樹橘,甜度高風味足!平台答應給首頁推薦位試水,包裝運輸標準我哋要跟緊我們要跟緊)。”他收起手機,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老張頭,“另外,我聯係咗了)省城‘萬家福’連鎖超市嘅采購經理,佢哋他們)願意派人落嚟下來)實地考察,如果品質達標,可以直接入佢哋入他們)嘅的)供應鏈!仲有還有)…”林棟頓了頓,眼神裡閃爍著思考和一點興奮的火花,“我哋我們)自己嘅的)力量!我琢磨著,可唔可以可不可以)聯合幾戶像張伯你這樣技術好、口碑硬的果農,先搞個小型的‘南麓蜜橘’合作社?自己注冊商標,統一標準,唔單止不僅)賣鮮果,仲可以還可以)嘗試做點初級加工,比如橘子果醬、陳皮?附加值就上去了!銷路,我哋我們)一齊一起)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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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頭聽著林棟一條條清晰實在的路子,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像乾涸的河床重新注入了活水。那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了幾分。他看著眼前這個褲腳沾滿泥巴、襯衫後背已被汗水洇濕一小片、卻依舊精神抖擻的年輕書記,心裡頭那點因為滯銷而生的絕望,仿佛被這年輕人身上那股子不服輸、肯乾事的勁兒給衝淡了。
日頭漸漸升高,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把果園蒸烤得像個大蒸籠。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林棟和老張頭忙完一圈,早已汗流浹背,喉嚨冒煙。兩人找了處樹蔭稀疏的田埂坐下。林棟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壓得有點扁的饅頭和那袋榨菜,分了一半給老張頭。
“張伯,頂頂肚墊墊肚子)。”
老張頭也不客氣,接過來就著涼水大口吃起來。兩人就著榨菜,啃著乾硬的饅頭,汗水順著曬得黑紅的臉頰往下淌,浸透了林棟那件半舊襯衫的領口和後背。
老張頭看著林棟被汗水打濕的鬢角和沾著泥點的年輕臉龐,再看看自己粗糙黝黑的手,心裡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這後生仔,有文化,有乾勁,沒半點架子,是真把心撲在了他們這些泥腿子和這片橘子林上。他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後從旁邊枝頭小心地摘下兩個最大、最飽滿、表皮泛著誘人金紅色光澤的橘子。他用粗糙的手指,仔細地剝開其中一個,露出裡麵飽滿晶瑩、汁水豐盈的橘瓣。他自己沒吃,而是把剝好的半個橘子,不由分說地塞到林棟手裡。
“林書記,食吃)!自家種嘅的),甜!真係真是)甜!”老張頭的笑容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像秋日裡熟透的橘子,質樸而溫暖。陽光透過橘葉的縫隙,落在他遞過來的橘子上,那金紅色的表皮仿佛在發光,飽滿的橘瓣晶瑩剔透,散發著濃鬱的、甜蜜的果香。
林棟一愣,看著手中這半個還帶著老人體溫的橘子,再看看老張頭那真摯期待的眼神,一股暖流瞬間從心底湧上。他咧開嘴,露出一個被曬黑的臉龐襯得格外潔白的笑容,沒有推辭,拿起一瓣橘子塞進嘴裡。
“嗯!真係真是)好甜!”他由衷地讚歎,橘子的清甜汁水在口中迸開,仿佛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疲憊和暑熱。這甜,是土地的饋贈,是汗水的結晶,更是信任的味道。
千裡之外,京城。
一份帶著南國陽光氣息的內部簡報,連同幾張抓拍的照片,靜靜地放在李玄策寬大的辦公桌上。照片是鎮上通訊員拍的:一張是林棟蹲在果園裡,全神貫注地翻看柑橘病葉,褲腳沾滿泥巴,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專注;一張是他和老張頭坐在田埂上啃饅頭,兩人都汗流浹背,臉上卻帶著一種奇特的、因共同目標而生的滿足感;最後一張,定格在林棟接過老張頭遞來的那半個金紅色橘子時,那瞬間綻放的、乾淨明亮的笑容。
李玄策拿起那幾張照片,指尖拂過照片上年輕人褲腳的泥濘、額角的汗珠,以及那陽光下毫無陰霾的笑容。他仿佛能透過照片,聞到南方果園裡泥土和柑橘葉的清香,感受到那份烈日下的辛勞與汗水浸透衣衫的粘膩,更觸摸到了那份紮根泥土、與民同苦同樂的純粹心意。
他拿起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鋼筆,這支筆跟隨他多年,筆身已被摩挲得溫潤光滑。他擰開筆帽,在簡報的空白處,蘸飽了深藍色的墨水,落筆沉穩而有力:
>“此風當長,此苗當護。厚植沃土,清風自來。”
墨跡在紙上緩緩暈開,邊緣氤氳出一點深藍的印記,像一顆飽含希望的種子,悄然落入了土壤。
寫完,李玄策並未立刻放下筆。他靠在高大的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京城的秋日天空高遠澄澈。書桌上,一枚溫潤的玉石鎮紙壓著文件,鎮紙上刻著古樸的雲紋。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鎮紙冰涼的邊緣,感受著那玉石細膩溫潤的肌理。
“其身正,不令而行…”一個古老而智慧的聲音,仿佛穿越千年時空,在他心底悠然響起。孔聖人的箴言,此刻在這位現代智囊的心中,有了最生動、最具體的詮釋。林棟,這個年輕的基層乾部,沒有豪言壯語,沒有驚天動地的事跡,他隻是用自己沾滿泥巴的雙腳,丈量著田埂;用自己洗得發白的襯衫,承載著汗水;用自己那顆“勿以善小而不為”的赤子之心,在鄉野間最貧瘠的土壤裡,一點一滴,播撒著名為“純粹”與“務實”的種子。
這“身正”,便是最堅韌的根,最清澈的泉。它不需要強製命令,其本身散發的微光與力量,便足以浸潤人心,喚醒信任,悄然滌蕩塵埃,帶來徐徐清風。這清風,從南麓鎮的田間地頭悄然升起,終將彙聚成滋養整個時代沃土的力量。李玄策的目光沉靜而深遠,那深邃的眼底,映著照片上林棟明亮的笑容,也映著窗外那片遼闊而充滿希望的天空。清風徐來,萬物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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