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壓著洛陽舊郭,遠處殘垣像一排黑齒。
風過荒草,草尖帶著金水河的潮腥。郭嘉立在坡上,指節按住一片破瓦,瓦裡有白磷,夜裡會幽幽發光。
他看了一眼天,星色微濁,像有人在水麵攪了一下,黑影沉到河床。
“報。”斥候翻身下馬,膝蓋沾著泥,“東郊金穀舊渠外,有窄輦轍跡,輪距與尋常不同。渠邊有折斷的香木骨,疑是鳳輿榫件。另拾得一截青綬殘纓,與弘農出宮的料色相近。”
“有人?”荀彧問。
“有。”斥候壓低聲音,“一個小黃門,躲在蒲荷裡。身上有箭擦傷,說‘聖駕在東’。不敢細問,怕驚亂。”
曹操半闔著眼,像是在傾聽泥底的風。他看向郭嘉:“奉孝?”
郭嘉把瓦片擱回草裡,收了目光:“泥潭裡壓著一口舊井,井係著金穀園的灌渠,董氏遷都時改了水路,泥淤未淨。有人借這口泥井做‘龍’,夜裡拖輦作勢,再趁人驚亂,索財索物。若真是‘聖駕’,這窩惡龍就要把天子拖進泥裡。”他頓了頓,“先救,再問名。仍是這條法。”
荀彧緩緩點頭:“仍是這條法。”
曹操抬手,指東:“惡來為柵,張文遠為橋,子廉斷背脊。三十騎隨孤近前。軍中不奏鼓,隻鳴鈴一記。”
“諾。”
洛陽東郊的泥潭像一隻翻身未成的黑魚。星光落下來,被泥吸住,連影子都沉了半寸。
典韋拎著鐵盾先下,泥沒過小腿。他腳下穩,步子不急,像在走西便門的“死地陣”。
張遼領著“直行”百人,將短木樁與竹編串成柵格,一格格推入泥中,又在格上覆稻草,壓石。
夏侯惇繞到北麓,背風藏騎,斧背橫在鞍旁。
遠處燈點搖晃。泥邊一座破祠,牆上貼著發褐的“太一”舊像。
祠門半敞,門內一片沉靜。門外的曠地上,散著幾口被掀翻的藥箱,銀簪、針匣、木匜翻滾在草裡。草葉上結著薄霜,霜裹著血絲,血絲乾得快,看起來像黑線。
典韋舉盾向前。泥底有一股暗力拖著人往深處滑,仿佛真有一條看不見的尾巴在拽。他把盾側過來,盾緣抵住泥浪,整個人像釘子釘進泥裡。他回頭吼了一聲:“樁來。”
張遼的樁沿著稻草格傳下去,像一串粗硬的脊梁。人循著脊梁移步,泥中浮出一條可走的“直線”。
“誰在裡頭?”曹操勒馬停在泥邊,聲線不高也不急,“我軍取水救路,不擾人。”
祠內傳來一聲極輕的咳。荀彧側耳,鈴舌抵著銅壁。他看了郭嘉一眼。郭嘉點了點頭:“先把泥‘殺’住。”
殺泥不是殺人。
張遼揮手,百人齊抬,成對拽動柵格,格下埋了一排羊腸袋,裡頭灌的是河水摻灰沙,沉得快卻能浮一寸。
柵格被泥托住,像一隻隻方舟連成小河。典韋沿著“河”把盾一把一把往深處“擱”,每擱一下,泥就退一寸。
泥潭之西,有一簇冷光忽明忽暗。有人在泥裡拖繩。繩上掛著八環鐵鉤,鉤住了什麼,往外死拽。
典韋收盾,順著繩竄過去,手臂一沉,那頭的人也沉了一沉。泥麵炸開一朵黑花,一條粗壯的漢子從泥裡彈腰起身,滿麵黑泥,眼白卻亮,像兩顆沒泥的石子。
“黑鱗。”張遼低聲。
這匪首披著塗了油的皮褂,腰間掛著三枚銅鈴,鈴聲細碎,混在泥聲裡,像蛇信。他嘴角掛著笑,往後一抖,繩頭露出半截金漆木梁,那是鳳輿的橫梁。
四五名匪徒從泥裡破水而起,身上綁著乾蘆葦束,借浮力在泥上飄來飄去,像泥裡的水蜘蛛。
“卸梁,拆輿,取香木。”黑鱗往後一招手,“至於裡頭那位——不需名,不需禮,要走,先交東西。”
曹操沒理他,隻把馬一退,退到祠門外三丈。他伸手接過親兵遞來的繩索,親自係在柵格最外的鉤環上,又把另一端交給典韋:“拉。”
典韋肩一沉,泥水立起一道斜弧。
張遼在後托格,夏侯惇從北麵掣出一隊騎,繞著泥沿疾馳一圈,草上的霜被馬蹄碎成星。黑鱗的笑凝住,他忽地尖嘯一聲,銅鈴齊響,泥裡的人四散掠開,去截柵格的尾。鈴聲刺心,像針。
荀彧袖中的鈴也輕輕一顫。
郭嘉眼尾餘光掃過黑鱗腰間的三鈴,心裡淡淡一算:這是“反鈴”,專挑人心的亂線。他扭頭對荀彧:“鈴。”
荀彧取鈴,不舉高,隻橫在掌心。
鈴舌從白綿下脫開一線,他以手指輕叩一記。那聲極清極短,像把一條直線拉直。泥邊嘈亂像被按住了一個縫。
“鈴聲所至,刀不越線。”郭嘉道,“守在祠門之內的,先退牆後三步。張遼,封黑鱗的側路。子廉,斧背挑鈴。”
夏侯惇哈哈一笑,駕馬挺身而入,斧背一挑一壓,把黑鱗腰間一枚鈴砸聾。
黑鱗怒,雙手飛掠,繩上八環鉤撲向夏侯惇的馬腹。典韋盾麵一格,鉤齒儘數撞在鐵上,發出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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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鱗腳下一滑,半條腿陷進泥裡,尚未拔出,張遼的柵格已經壓到他膝外,像一扇門扣住門框。
“你是誰?”黑鱗吐泥。
“守門的。”典韋回。
泥又升了一寸。祠門內傳來木器相擊的細響,像有人在收拾箱籠。曹操側身,朝門內抱拳一禮:“裡麵的朋友,不論名,不論位,先借一步。風冷,泥冷,先上岸。”
他不再言,雙手握繩,沉腰拉。
親兵把另一繩連到鳳輿橫梁的斷頭,十餘臂齊拽。梁在泥裡一寸一寸掙,像被黑龍含在齒間。黑鱗嘶了一聲,向後扯,典韋上步,盾麵對他胸口一擋,黑鱗喉裡憋出一口血腥,眼裡的白亮了一瞬。
“再鈴。”郭嘉看著泥裡那條隱線,淡聲。
荀彧第二次輕叩。這一記更短,像季冬的霜落在鐵上。
祠門內忽地亮了一點火,火光馬上又被手遮住。門內傳出一聲極低的嘶咳。曹操抬眼,目光在門縫停了半息,沒有越線。他又低頭拉繩,手背的青筋一根根立起。
張遼趁機把最後一格樁壓入。柵格像一條結了筋的舌頭伸向泥心。
典韋借格下腰,手臂合抱,把鳳輿的另半道橫梁頂了起來。泥沿被撕開一道口子,黑水嘩地吐出,像一條困了久的東西終於出了氣。黑鱗趁勢往泥心退,想借水勢遁走。
夏侯惇一聲斷喝,斧背橫掃,他不躲不避,強拽繩子,八環鉤反纏在自己腰間,整個人像一截被泥拖回去的木樁。
“活要?”張遼問。
郭嘉搖頭:“不急。他要走,就讓他走。泥裡欠他一口氣,遲早還。”
黑鱗從泥裡翻身,抹了一把臉,嘶笑:“曹公也講規矩,真好。”他把銅鈴扯下兩枚丟進泥裡,整個人像一條黑魚鑽進水草,順暗道遁去。
張遼沒有追,典韋也沒有。他們守在繩上,拽人。
“起——”曹操低聲。
鳳輿斷梁破水而出。它不是全器了,像一隻被人拆過骨的魚,隻剩主框,卻仍有金粉未儘的光。那一點點金色在泥上閃,像一隻冷著的眼。
祠門內有人扶著門檻站起,裳角被泥氣一拂輕顫。郭嘉隻看見半截衣衫,衣角繡的不是華紋,是極樸的幾何連綴,像故意避俗。
他又看見一隻手,手極瘦,腕上繞著一縷青綬。綬色不豔,是舊東西的沉藍。
“請。”曹操把繩遞給典韋,自己退後一步,空出中間的路。
門內那人走到門檻前,停了停。荀彧下意識握緊鈴,鈴舌又被他一點點按住。
他忽然想起奉孝今晚在出發前說的那句——“救的是人,問的是心。”他心裡某處被按了一下,鬆開了一線。
腳步落在稻草格上,極輕。格隨步下陷了一線,水從夾縫裡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