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城牆在晨霧裡塌成一條灰線,斷木橫陳,瓦當半埋。
長安經年兵燹,宮闕的影子早沒了形,隻有風從未央舊基上穿過,像在吹拂一張看不見的圖。
霧散一指,城北還在廝殺,李傕與郭汜各撕了一把肉,仍不肯鬆口。城南巷底,井沿的青磚裂出冷白,縫裡長了草。草上沾著粥香,淡得幾乎聞不見。
郭嘉立在土阜之上,背麵向城。他手指並攏,虛按空中一處,看似按風,實則按線。
昨夜黃河截鎖已成,黑蓑之手被斬,水上之路自此換姓。今日的路在城裡。他聽著霧下傳來的銅聲與喊殺,聲音斷續,像殘棋中還在掙紮的子。他偏頭,問荀彧:“鈴,今日不響。”
“是。”荀彧收著那隻塞了白綿的銀鈴,“今日本不該靠聲。聲擾人心,今日要靜心。”
郭嘉頷首,望向城中一處焦黑的簷角:“火過的地方最安靜。我們要的人,守的就是這種安靜。”
典韋把鏈球卸下,墊在破牆邊當凳子坐,笑道:“主公,你說的‘人’,是昨夜粥棚那位?”
郭嘉未答。他想起那隻碗,想起碗裡的薑絲,那麼薄,薄得像一條月光。
他總不愛將心中所算指名道姓,唯覺得世間諸事,能落在手裡的,先落在氣上。氣順,事成;氣亂,事亡。他拈起一枚木籌,木籌上刻一“安”字。他把“安”字朝下,又朝上,最後收回袖中。
“子廉,”郭嘉道,“你與文若在城西斷壁下設文案,隻收,不問。張文遠壓小卒遍布巷口,不動刀,不動弩,隻看風。惡來隨我,若我抬手,你才起步。記住,今日用的是‘看’,不是‘打’。”
“諾。”夏侯惇與張遼領命散去。典韋站起,活動了一下手臂,鏈球在掌心轉了一圈,沉得不出聲。
郭嘉回首,朝城裡看了一眼。灰白的霧在斷垣上浮起,仿佛廢墟喘氣。他輕道:“走。”
——鴆·視覺)
我從城南破獅子門的小巷轉入,腳下的土硬得像灰燼結了一層冰。
去年冬天的火把未央宮的脊梁燒斷,今春風又把灰帶走了一層,隻剩下露天的門樞、倒塌的甬道和被馬蹄碾碎的瓦。我把蓑衣在城根處脫了,卷成一團丟在一尊缺手的石獸背後。
石獸眼眶裡積了雨水,像眼淚。淚裡倒影歪得厲害,把我也歪著照進去。我伸手抹掉,手指很冷。
我沿著上林苑舊牆外的小道走,牆上攀著一串枯藤,藤梢纏住一口小銅鈴。
鈴不響。風很輕。遠處傳來幾聲短促的咳。我停了一瞬,辨了方向,穿過一片倒塌的屋架,避開兩處新壓下來的灰土,進了一個被半壁圍著的小院。
小院裡放著一口小鍋,鍋裡白粥未儘。粥麵上的油花已經散了。鍋旁坐一位瘦弱的青年,衣裳粗舊,鬢角未束,手裡托著半隻木碗。他抬頭。眼睛很清。
我看著那雙眼睛,心裡忽然一靜。昨夜堤下小廟裡,我把粥遞出去,手背擦過那人的指節,指節很涼,脈門處淡青,像水下的一線光。
我沒有記臉,隻記手。現在這雙眼睛一抬,我知道是他。不是因為眼睛清,是因為那股清裡藏著的“忍”。忍不是忍受,是把不該發的火,壓在一個恰好的位置上。
壓好了,火不熄,也不亂燒。
我行禮:“客官。”
他笑了笑:“客官不敢當。”聲音有些虛弱,卻極穩,“姑娘昨夜粥裡放薑,不涼腸。多謝。”
他記得薑。我也記得。我把手按在胸前,退了半步:“鍋邊的風是逆的,客官移去壁下。”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風,站起,把木碗放在一塊乾淨磚上。站起時,他一隻手按住胸前衣襟,動作習慣,像常年咳。
他走到半壁下,坐下。半壁上有過去的畫,畫了山水,山尖被煙熏成黑,但水的線條仍在。我在心裡數了一下畫上的柳枝,又在柳枝間看見一隻細小的印,印邊缺了一角。我拿眼角餘光掠過,收好。那是宮裡舊印砑過的痕。
“城北亂得緊?”他問。
我道:“兩狗咬得狠,霧裡看不清誰多誰少,隻聽見‘斷旗’的響。”
他點點頭:“斷旗響兩次,今午當有一隊兵從北門退。若退不過,他們會往西市繞。西市巷窄,牆厚,是個阻頭。”
我怔了怔,不敢接話。他捧起半碗粥,慢慢喝。粥很稀,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在齒間停一停,像在嘗什麼。喝完,他把碗放下,低聲道:“薑放得好。”
我垂眼:“我隻懂粥。彆的,不敢多說。”
“姑娘懂的,不止粥。”他輕輕一笑,“你從未央殘柱間走來,步子不踩灰包,隻踩磚沿,避開每一處暗陷——這是懂‘地’。你進院時看了三眼,鍋、壁、角門——這是懂‘勢’。你說‘逆風’,曉得火煙的走向——這是懂‘氣’。懂這三樣的人,不會隻會煮粥。”
我沒有否認。我把袖子裡的小錦囊摸出來,放在他旁邊:“城外有風,風上帶鹽。昨夜河上換了印,今日堤下的船多半識新票。客官若要出城,入水路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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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小錦囊,沒有伸手。他低聲:“我出不得城。”
我試探:“客官要找人?”
他抬眼看我。那一眼很平,不藏,不驚,不問。隻把他的名字寫在我的心裡。我知道了。我俯身,雙手合於身前,低聲道:“臣,見過陛下。”
他沒有阻我,也沒有讓人按我。他隻是把一隻手從胸前移開,一根指頭按在唇上。我便不再出聲。
隔著一小片廢墟的風,突然壓下來幾聲沉悶的馬蹄響。
我側頭,聽出是西涼軍的斥候。斥候停在巷口,與另一路的腳步交錯,似乎在交接口令。我看著那位青年的背影更直了一寸,像一根彎了許久的竹子,在風裡悄悄直起。
他沒有回頭。他握著空碗,輕輕放在膝上。碗沿的光很淡,像一條波紋。
“朕……”他停了一下,重新啟口時改了稱謂,“孤問你:城外的人,可托命?”
我答:“可托。城外有‘法’,不亂殺,不亂奪。不求功名,先求‘安’。今晨那隻‘安’,主薄已刻。”
他垂下眼,像是撫著那個字。他撫了一會兒,輕聲道:“孤不曾見‘安’字刻在朝堂上。孤隻在粥碗裡見過。”
我心口一熱。背後破屋梁上落下一點灰,輕輕砸在地上,像一顆未熄的火。火不燙,卻烙心。
“陛下,”我低聲,“臣奉一物。”我取出昨夜收的那枚黑鐵牌,放在他膝側,又把卷帛遞上。他沒有看鐵牌,隻看卷帛。帛口未解,我先開了兩指寬,露出裡麵那句:“迎車駕出關,北受旄節。期在朔風之後。”
他看了一眼,眼中先是一絲訝,隨即歸於平靜。他用指尖輕輕觸那字,觸到“朔風”時停住,指尖在帛上極輕地一頓。我看見他指背上的血脈一跳。那是他的“忍”在往裡收。他不是不怒,他是在把怒放回劍鞘裡。
“來晚了半日。”他道,“半日,足以殺人,也足以救人。”
我把頭低得更下:“臣已截水上之路,封渡換印。‘手’已斬其一。‘路’已換其三。稍後,城中還有一口‘喉’要堵。”
“喉?”他問。
“反鈴之喉。”我說,“昨夜城中有一股‘鈴’擾心,能挑人。臣識得它的空處。今日再探一次,明日它會自亂。”
他想了想,似乎明白一二。他把卷帛合上,推回給我:“此物可為證,可為臟。留你。”
我收了帛。他忽然看向半壁上的山水。山水間有一線極細的龍形,被火汗熏得灰白。
他看著那條線,慢慢道:“孤見過龍。不是金的,是灰的。灰龍臥在城根裡,動不得。人從它身上走過,它隻把灰抖在人的鞋上。抖得久了,人也習慣了臟。孤不喜臟。”
我沉聲道:“龍氣可導。臣有法。”
他沒有問法。他問的是人:“你背後之人,可擔此‘導’?”
我答:“可擔。”
“何名?”
“郭嘉。”
他輕輕念了一遍:“郭嘉。”這個名字像從灰裡出的一線風。他沒有笑,沒有誇。他隻是點了一下頭,好像在一張他早已畫好的圖上,把一處虛位填了一個點。
院外忽有衣角掠牆的輕響。我指尖一緊,扇骨在袖中彈開。
那聲音停在角門外,極輕的一聲,有人吹了一下銅片。銅片的音偏了半分,這是反鈴的信號,我在城東巷裡聽過一次,知它的“偏”。
我把扇骨抵在門樞下,門樞有舊鐵,鐵上起了鏽。我輕駁了一下,那銅片的餘音便被門樞吃住。角門外的人略一遲疑,緊接著,牆頭上探下一支短弩。
我不躲,我把手伸過去,扇麵一合,正好夾住弩弦。弩矢出了半寸,被扇骨“叼”住,蛇信一樣抖。那人腕力不小,弩弦拉得很滿。
我踮腳,扇骨向下一壓,弦“喀”的一聲裂開。他手上一空,身形一晃。就是這一下,我的袖口裡滑出一根細針,針不射他喉,不射他眼,隻刺他虎口的肉。我刺得極淺,淺到拔出來不見血。但那一點痛把他的勁散了。他一仰,摔落牆後。
院外腳步散成三股。
我識得這步子,非同夥。是張遼的人。
方才那支弩是假的“黃門”,穿的是宮裡舊樣的粗衣,卻在腰裡係了北地偷來的青皮環。青皮環與這城不合味。合味的人,腰裡係的是棕繩。棕繩吸了火煙,味道澀。青皮環不澀,是甜的。甜,是“鄴”的味。
那人被按住後,牆外傳來夏侯惇的低笑:“反鈴?老子最煩這玩意兒。”他把弩扔在地上,斧背輕點那人肩窩,“你這隻手,抖得比我家門前那棵老柳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