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城門開處。
晨霧像一層淡淡的魚肚白,從護城河上慢慢升起,摩挲著新修的女牆與箭垛。
黃土味混著麥秸的清香,剛剛渡過戰亂的人心像早春的土地,表層已乾,指尖按下去仍是濕的。天子車駕入城,旌旗遮天,車輪軋過石板發出清脆的響。
沿街百姓先是看,隨後跪,最後忍不住向前湧,仿佛抓住了從廢墟裡撿回來的命。
郭嘉坐在輦側,披一襲素色氅衣,眼神淡薄。近侍奉上一枚蜜漬棗,他含入口中,舌上卻隻是一陣空白。甜味失蹤了,隻餘下牙縫裡一絲鈍澀。
他垂下眼簾,手指在袖中輕輕一敲:這副身子的代價,從味覺開始。自“觀星策”落成,靈魂與龍氣相摩,凡身像一口被燒紅的爐,他早已知道自己在用什麼換時間。
城門外的掌旗官高聲唱呼,典韋提著巨斧立在門洞陰影裡,鐵甲被晨霧打濕。他不言,隻以眼神掃過隊列。
郭嘉略一點頭,惡來的肩背更直,像一堵牆。他的身後,換防的步卒無聲移動,接過鑰匙,接過號簿,接過生殺予奪的門閘。
鑰匙交接時,金屬撞在一起。那聲輕響像一口鐘,標誌著許都真正的清晨——不是太陽升起的時刻,而是權力落鎖的瞬間。
“子烈,”郭嘉不抬眼,聲音卻穿過轎簾,“東門換司夜更,城吏簿籍記在我昨日之案,拿去照辦,彆讓他們再添一筆墨。”
“諾。”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馬腹旁應下,隨後消失在蹄聲與車轍之間。那人姓滿,名寵,出自兗州鄉裡,曾在糧道一役以一紙算計救下一整營。如今,他隻是個“文案吏”。隻是。
沿街的店鋪半開半閉,匾額上新刷的漆還帶著腥氣。紙坊門口掛出“官票兌銀”的小牌,褪色的紅字代表的不是紅火,而是謹慎。
幾名錢行掌櫃在角落裡相對無言。昨夜他們得到一封信,黑蠟封,隻有一個字——“韌”。跟在字後麵的是折算表:鹽鐵票、軍需票與“金蠶”貨票的互兌比率,低了三分。
誰先兌,誰先活;誰拖延,誰就像被金蠶吐絲裹住,最後動彈不得。
“影子錢莊”這條暗脈在許都的第一次呼吸,不在宮門,而在秤砣上。
天子輦駕過太學舊址。廢書殘頁在簷角打旋,像一群在風中不甘的魚。
曹操騎在馬上,背微彎,側臉剖出一片堅硬的光。他不看左右,隻在隊伍前行的間隙低聲道:“子初,師祭酒這官,該給誰?”
荀彧側首,麵如冠玉,“禮官所議,依舊在郭祭酒身上。”
曹操哂然,像揮手拂開飛塵。郭嘉在簾內,輕笑了一聲。這笑意未露出唇邊,卻在眸子裡化為一行字:“官職是枷鎖,權力是空氣。聰明人,從不屑於前者。”
午後,小朝會設在臨時大司馬府。房梁新榫,木香未散。
幾張竹簡攤開在案,城市的血脈攤在光裡:四門鑰匙、太倉之鎖、六部吏員花名、營嗇夫與殿中內侍的輪值表、錢行的兌付額。荀攸執筆,程昱整袖,劉曄扶案。曹操隻問一句:“三日之內,城可用否?”
“可。”郭嘉答。他的“可”字很輕,像一枚石子投進井裡,濺不起水花,卻在井底折回更重的回聲。
“說。”曹操的目光像一柄短刀。
“第一,鑰匙歸一。四門改習舊製,鑰匙分在兩人手中,實為虛。今後四門鎖,鑰在一人,印在一人,印在府庫,鑰在惡來。第二,倉鑰不以‘名’,以‘動’。凡能調動糧石車馬之人,皆不得掌鑰。第三,錢行兌付,先行軍,後百官,再百姓。順序不變,但每一環都要快。快,快到他們來不及多想。”
“誰辦?”
“文案吏滿某,營嗇夫梁某,殿中郎蔡某。前者手穩,後者路熟,最後者手長。他們都欠過我一次。”
“欠你?”程昱挑眉。
郭嘉將袖中一枚玉片推到案上,玉片背麵刻著三個小字:“雨夜橋”。梁某曾在雨夜挪過一車稻穀,救了自家兄弟,也救了郭嘉埋伏在糧道口的一支小隊。那夜橋上,燈火發青。第三人的名字,則在天子輦旁打過一記傘。他們欠的是情,不是錢。情比錢難還。
“許都之氣象,要先穩,再緊,再鬆。”
郭嘉將竹簡往前一推,“穩的是糧,緊的是門,鬆的是錢。三件事做好,城就是我們的。剩下的,就讓陛下的車駕與丞相大旗替我們說話。”
曹操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有笑,有刀,也有一種隻有在夜裡才會露出的疲倦。他忽然換了一個問題:“郭祭酒,你住哪裡?”
“府後小院,靠近太倉的那一片。”
“好。”曹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朕——”他停了停,笑自己失言,“我與天子同住正殿,你在倉旁,算我們一靜一動。”
眾臣失笑。笑聲落定,荀彧屏退左右,低聲提醒:“城中舊貴仍多,尚書台的幾張椅子,坐慣了的人未必肯起。”
“起。”曹操擺手,“起不來,就掀翻。”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郭嘉沒有笑,他的眼睛落在窗外。
陽光從木格裡篩下來,落在地上的方磚上,每一格都像小小的牢。他忽然感覺到喉間有一縷乾澀,像砂子。他抬手,掀起茶盞,茶香清淺,入口還是淡。
他把盞放下,指節在案上一敲,“不必掀翻。”
“何意?”荀攸問。
“給他們一個比椅子更軟的東西。”郭嘉看向程昱,“程公,你去告訴錢行:舊貴之家若以鹽鐵票來兌,今明兩日,特給五厘之優。但須寫一個字——‘誓’。誓不與袁本初、劉表等州郡另立錢道,一旦違誓,三倍追討。讓他們坐在更軟的東西上,再也站不起來。”
程昱眯眼笑,“軟的是錢。軟得像榻,躺上去就不願意起。”
“還有更軟。”郭嘉眼尾一挑,“子初,明日你去尚書台,帶著陛下的詔,給舊貴講‘禮’。禮比錢更軟。軟到能把人包住。包久了,就忘了自己站起來會痛。”
眾人會意,紛紛點頭。曹操伸手按了按竹簡,指腹拂過那些密密的字。那一瞬間,他像是摸到了城的脈搏。
黃昏之前,許都已開始發出一種新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