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鴆視覺。
夜闌,南市的風裡有薑與濕灰的味道。
影子錢櫃在丁字巷口亮著兩盞不老實的燈,一盞偏黃,一盞偏白,像兩隻眼睛互相提防。排隊的人把半條街踩成泥,鞋底寫著焦躁。
櫃後的人笑,不露齒;笑意掛在腮邊,像一塊隨時能撕下來的麵皮。
我裹著雨披,遞出一張絲票。票背的“鹽星”粗了半分,刺孔的位置卻對得很齊。
櫃上少年拿著火摺子探來探去,火光在我的袖口上跳。那一點光落在我腕內的“影紋”上,很快又被我袖影吞掉。
“十日一折。”少年說,語氣透著剛學會狠的興奮,“銀子當天兌,夜裡也兌。”
“夜裡兌?”我輕聲,像問一味藥該不該加鹽。
“兌。”他把絲票壓在算盤下,壓出“嗒”的一聲脆響,“我們不睡覺。”
我看他指節。指節處有一線紅,是被鹽堿咬過。唇角一絲笑沒上去,我把袖口往下一掩,指尖在櫃沿輕輕一抹,抹下一層看不見的粉。
我把那層粉藏在指腹的薄繭裡,轉身時踢了踢櫃腳。櫃腳空了一寸。裡麵是空籠子,不是錢箱。錢不在這裡。錢在夜裡“睡覺”的驛。
我出了隊,走進雨。雨裡有鼓。鼓在北。鼓聲一近一遠,像有人在大鍋底輕輕敲著,提醒鍋裡的水記得沸。
丁字巷的儘頭有一輛馬車,車篷上畫著一枚小小的“安”字,收筆極短。
這是我們的車。車夫不看我,隻把韁扯了一下,韁繩有鹽的澀。我跳上車,手心裡的粉落進袖裡的薄袋。薄袋裡已經有三種粉:驛門灰、老倉廊木屑、票背印油殘渣。三種粉混在一起,會把錢的路給我看出來。
衛崢說,影子的眼,不用看燈,要看灰。灰裡什麼都有。
我把車簾掀開一條縫,看見那兩盞不老實的燈越走越遠。燈晃了一晃,好像在發愁。它不知道自己照亮了不該照的東西。它照亮了灰。
——
“遍尋‘金蠶’。”
衛崢在地下石室的牆上點了三支紅簽。紅簽燃得極直,火頭像三枚穩住的針。
牆上掛著一幅新畫的“金流圖”,細細的紅線織成網,把許縣、雍丘、濮陽、陳留、汝南、襄邑、酸棗、江陵、襄陽都縫在一起。每一個節點旁都有小注,寫著“倉”“驛”“橋”“櫃”“作坊”。有三處被圈了重重的墨:南門驛、東市老倉、北渡廟橋。
郭嘉立在圖前,未坐。薄裘內的身子很輕,輕得像一支蘸過冷水的筆。荀彧背手立在他側,目光在“橋”與“作坊”之間來回。
程昱靠在一柄未點名的軍令旁,笑意淡卻鋒在裡。他們都在聽衛崢把“遍尋”二字拆開。
“一尋‘蠶’之名。”衛崢指向絲票局,“‘金蠶籌’行市三日,招來的人手多,招來的心卻雜。把‘名’先收住:凡持籌入‘王師’工所者,記名,連家口、鄉裡一並記。‘金蠶’先是一塊牌。牌要正。”
“二尋‘蠶’之絲。”他指向作坊,“天蠶絲為‘安印’底紋之本,昨夜探得三處絲房,陳留一處為舊王家鋪,現無主;汝南兩處為世家暗股;濮陽一處已被呂軍占去。要絲,就要人。——‘人’在驛。”
“第三,尋‘蠶’之母。”他點在襄邑與酸棗之間,“母種在路上,護送的是並州刀客與兩名陳氏舊吏。路線經鹽洞,換馬不換人。若要截,需借‘王師封簽’與‘正逆之界’。”
荀彧道:“二十天。”
衛崢頷首,“七日鎖‘名’與‘絲’,十日內送來第一批活種。若有遺失,由我自請軍法。”
郭嘉輕咳了一聲。咳,很短。短到像一枚針落在綿上,沒有聲。他沒有叫人遞薑湯。
他看著紅線,像看著某條小河在慢慢漲。他伸手在圖上點了一個不起眼的點——“南門驛”。
“昨夜,影子櫃的銀不睡覺。”他淡淡,“它的枕在驛。——先換枕。”
“諾。”衛崢眼裡亮起一線鋒,揮手,“暗影之眼,分線而行。”
暗影散去如水,無聲。牆上的紅簽照出他們肩背的影,影都向北。
……
南門驛的夜很薄。薄得像一層被蠟熏過的紙,火光穿過去,紙另一麵有人影挪動。
驛丞在算著馬料與夜宿,嘴上嘟囔著“王師不擾民”的新令,好像那四個字是新嫁女的針線,既羨慕又心疼。
院裡一角,幾駕不顯眼的車輪下壓著濕灰。濕灰上有三點白,白得不自然。那是鹽。
“櫃的錢不在櫃。”鴆從牆影裡滑出,聲音像落灰,“在這裡。夜裡兌銀,從南門驛走‘暗枕’,一更入,一更出。”
衛崢點頭,唇角壓住笑,“先不拆。讓它睡,換它的枕。”
“怎麼換?”鴆問。
“把它的夢換了。”衛崢把一塊刻著“安”字的木牌塞到驛丞手裡,“從今夜起,凡經王師之路的夜兌銀,入賬,留名,貼‘安’。不貼‘安’,不許宿。”
驛丞愣了愣,點頭應下。他不懂這“換夢”的說法,卻懂“安”字能保他不被人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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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記名,人就露。”鴆輕聲,“灰會說話。”
她把指腹裡的粉倒在一隻小瓷碗裡,碗壁塗過薄薄一層油。粉與油一合,浮出一圈極淺的紋,像一枚看不見的印。衛崢俯身,笑,“凰尾紋。——荊州來的。”
“凰尾?”鴆眯了眯眼,“月英的工坊?”
“她不在。”衛崢搖頭,“但她的線來了。”
“線來了,”郭嘉看著那枚被拓在紙上的“凰尾紋”時笑了一下,笑意倦卻真,“不急著見人。先用線。”
荀彧把那張拓紙收進袖裡,心裡的那塊石鬆了半分,又壓上來,“絲有了,母呢?”
“母在路上。”郭嘉把指尖按在“鹽洞”的小字上,指背的青筋淡了一線,“這口洞的石潮會把汗味記一整天。並州刀客習慣用牛脂抹刀,他們走了半炷香,洞裡都會有牛脂的味。——洞口兩側放柴,不點。讓他們自己點。”
“點了?”荀彧問。
“點了。”郭嘉的視線穿過帳,穿過雨,一直穿到鹽洞裡那一點火星上,“他們以為是他們點的。”
……
鹽洞內潮氣沉。並州刀客的腳步很穩,穩得像老石頭。前頭領的人鼻翼微張,嗅著牛脂味裡一道異香。異香不刺。像雨停後樹皮裡的那點甜。
他狐疑地停了一瞬,隨即壓下,不再想。火把一入,洞壁上的鹽星亮了一線,亮出一條薄薄的路。
路像是被誰用小刀剜過,剜得很淺,隻夠一足。刀客們沿著那條路走,車輪沿著那條路滾。滾到洞腰處,前輪陷了一寸。兩人上前,一起抬。
抬起的刹那,洞頂的一縷白灰落下,落在領隊人睫上。
他抬手一抹,灰被汗化開,化成一條很短的白印。白印很快被風乾。乾掉的時候,他的耳邊有一絲極細的聲,像一根發絲劃過鹽粒。
——“動。”
聲從哪兒來的,他沒聽清。他隻來得及側身。側身不夠快。
木楔從洞壁兩側落下,砸在車軲轆上,發出一聲並不響的悶哼。悶哼裡藏著兩股力,一股往左,一股往右。車被分成了兩半。
前半往前紮,後半往地裡坐。護送的兩名舊吏跌出車外,咬牙抬頭,正看見一個人影從洞影裡落下來,落在他們的影子上。
“王師封簽。”那人低聲,掀開車篷,舉了一枚木簽。木簽上的“安”字收筆很短。
“你們不是王師。”舊吏冷笑,唇邊帶血,“王師不夜搶。”
那人不答。他輕輕把木簽插進車篷角,其他幾人順手抬箱。
箱很重,卻不是最重的那一隻。最重的那隻被留在了洞儘頭,留在一塊不起眼的坍塌石後。那塊石的下麵,有一層乾鬆的土。土下麵,還有一層空。
“收。”那人低聲,聲音從喉頭彈出,又收回去。他們像幾條離水不久的魚,動作快卻不亂。兩盞火把被除掉,洞裡立刻黑了一刹。再亮起時,箱已經不在原地。
並州刀客按住刀。按刀是不明智的。他們還是按了。按刀是習慣,也是驕傲。
第一刀出鞘時,洞壁上有冷氣在動,像蛇吐信。第二刀未出,刀客的後頸被一枚細物輕輕一觸。那觸不疼。像蠶吐絲時吐在枯枝上的那一點濕。
“彆動。”那人的聲音落在他耳後,“‘安’字在你臉上。你若動,字會歪。”
刀客愣了一瞬。確實有一個極小的“安”字被貼在他顴骨上。那字涼。涼得人心下發悚。他把刀送回鞘。那人笑了一下,笑意從牙縫裡過去,沒有留在唇上。
“留三口活的。”那人說,“問路。”
……
“搶了兩箱,放了三人。”衛崢把鹽洞的事說完,臉上沒有得意,隻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克製,“留著洞裡的那隻最重的箱,我們動不得。那箱不是母,是假重。母在兩隻小箱裡,被並州人藏在箱底薄板下。已換出一半活種。另一半在路上,朝襄邑去。”
“替他們送。”郭嘉道。
“送?”荀彧挑眉。
“送到‘正逆之界’那裡去。”郭嘉指向“廟橋”,“橋上刻字的那一天,天子未必在,天下在。母種要在橋邊被看見。看見的是‘王師封簽’,不是血。——影子錢莊用的是‘影’,我們用‘明’。”
荀彧沉吟片刻,點頭,“我替你把‘明’寫好。”
他剛要退,衛崢又道:“還有一件。鹽洞外有另一撥人下手。輕,快,不殺。他們留下了一根白帛。帛角有一枚細字——‘記’。”
程昱笑了笑,“袁氏的商記。”
荀彧目光沉了一線,“袁氏也盯上‘金蠶’。”
“他們盯的不是蠶,是‘利’。”郭嘉收了笑意,指尖輕敲案角,“十日一折,誰不心動?——文若,‘明櫃’三處,今日起改名‘照影櫃’。”
“照影?”荀彧問。
“影子錢莊做‘影’,我們用燈照。照的時候,往鏡裡再放一層‘影’。”郭嘉看向衛崢,“把新樣絲票發下去,背暗印‘正逆’,正麵‘安印’收筆短三分。角孔成‘品’字。背後嵌‘金線微紋’,紋用天蠶絲,絲裡藏‘鹽星’。誰抄,誰的手就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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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點頭,心下那塊石再輕了一兩,“你要逼他們自曝。”
“我不用逼。”郭嘉搖頭,咳了一聲,很輕,“我隻把燈挪一挪。”
……
汝南的絲房裡,梭聲急促,像雨打簷。絲房主人姓王,笑裡總帶一點酸。他把“王師不擾民”的木牌掛在門口,手卻不肯放開,“不擾民是好話。可工錢要先付。絲,不等人。”
“絲也不怕等。”來人把一隻絹囊放在案上。絹囊裡不是錢,是一段很細的灰。他把灰攤開,灰裡有三個極小的白點。“鹽星。你昨夜兌過銀。兌的是南市的櫃。”
王姓主人臉色微變,隨即笑,“做生意,哪裡不兌銀?”
“兌銀的櫃,不問來路。”來人輕輕把灰合上,“王師問。問過,你還在。你不問,你不在。”他說著,把絹囊推回去,推得很慢,“我們不擾民。你可彆擾我們。”
王主人沉默很久,點頭,“絲給你。人,也給你。”
“人?”來人挑眉。
“懂‘安印’的人。”王主人歎,“南市那邊換息快,心也亂。亂心印不出穩字。我不想把我祖上的手藝毀在這場亂裡。”他抬手拍拍案角,“我把我侄子交給你。他的手穩。你彆讓他夜裡印字。”
來人笑,笑意真,“他會在白日裡印字。印在陽光裡。——你的牌,會一直掛著。”
……
東市老倉下的暗室裡,黑得像一口井。井裡有水,水不動。鴆沿著壁縫摸下去,指腹上的薄繭帶著極淡的一線粉。粉裡有油。油裡有一線香。香像是從遠處來的,繞了很大的一個圈,才落在這裡。
“海。”她低聲。
“海?”守在口子的少年一愣。
“海風帶的味。”鴆不解釋。她把指頭伸進水裡,水不冷,隻有一層薄薄的澀。那是鹽。鹽在水裡不會哭。她把指頭抽出來,指尖的粉在燈下閃了一瞬,像一條細小的魚尾。“錢要走水路。——北渡廟橋,是第一眼。第二眼在河上。”
“眼?”少年不懂。
“眼是看。眼是路。眼也是手。”鴆把背上的包裹卸下,包裡是三隻小小的瓷罐。罐裡裝著三種不同的粉。她用鵝毛管蘸了第一隻,在倉門檻下吹了一口。粉落下去,成了一道看不見的線。“誰從這裡過,腳上帶的灰會被它記住。明日午後,把帶‘鹽星’的腳印都拓出來給我看。”
“記住灰?”少年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