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的夜在最後一更前最薄。
廟後的小窗糊著白紙,黃河風一線一線從縫裡磨過來,把紙磨得發亮。郭嘉獨坐榻側,膝上橫一盤玉晶,指針從“七”慢慢爬到“八”,細嗡如蟲。
盤緣微符在風裡一小段一小段亮起,像水底魚背翻光。他盯著那道在玉心裡悄爬的細紋,知不是裂,是“力”的影,是地下封印的呼吸開始紊亂。
它一次次衝擊,在胸腔裡翻痰,咳不出,便把喉骨頂得發響。
他在心底默念:“再重一點。”念頭不出唇齒,埋在舌根,像酒在口腔裡鋪開,再一點一點咽下去。
咽時,他眉心微緊——他嘗不出味,甜鹹酸辣與鐵鏽都隻餘“溫”。溫是最空的味,像熄久的手爐灰,還燙得人不敢握緊。
那一瞬的空白,沒有人看見。他起身,把咳壓在袖裡,輕到像指甲刮過木案。
——
暗影之閣裡,衛崢正對著牆上的字斟酌。
昨夜添上的“子明守則”第五、第六條沉靜掛著:粉先於言;鹽後於燈。筆還懸在要寫的第七條上,未落。
郭嘉立在他背後,眼裡有倦,也有亮。燈不重,重的是“慢”。慢下來,才能久;久了,才有名;名一立,錢才敢走回來的路。
他壓低聲音:“子明,明日你領‘天蠶’,入印。”——金線微紋入安印,第一枚“安”,要在廟前印,在橋邊曬,在照影櫃旁問,在問名亭下寫。
衛崢應諾,把笑咽住。絲、鹽、燈、印一一就緒。他用蠶絲拈出三縷極細的纖維,試著把鹽星揉進紙筋,指腹一抹,澀意像砂。鏡燈照著紙心,金線微紋在光下浮起一線淺光。安印落紙時,不響,卻像把風按住。
廟前的鼓因此重一拍,又慢回去。那是“術”與“道”第一次在城裡會合,有了形,也有了名。
——
市麵並未因夜雨而停。張遼循令把“牆”當“燈”,把影子櫃從四角逼到井字心,又在粥棚旁設“問影所”。來者不罵不打,先一碗薑湯,再給一張“半蠶工”。
願動手者,流程從簡,隨即上工籍。
典韋用鏈當尺,量櫃與櫃之間的“度”。誰把櫃挪進“車轍一掌”之內,先搬人,後搬櫃,儘量不傷人,隻傷“櫃”。一紙“市令第三篇·影照法”釘在照影櫃邊:晝清三刻,夜封不兌;影要照,息不許;願動手者,影可明;願騙人者,影自黑。
有櫃子偷挪了一掌半,第二日清晨自己倒了,錢散地上,人沒傷,隻“名”碎了。
問名亭下,“押不過夜”的牌子邊又添一小行字:坐下,再說。坐著,才不亂;坐穩,再走。
荀彧用他的“線”把廟橋心四角又捆了一圈,謹守四不可,三月不動糧、鹽、印、廟橋心。線攏得緊,刀才敢快。他給了城一口“緩”,也給了自己一口“氣”。
郭嘉在廟後看著這口氣,像看著一個穩穩撐開的胸腔。他知道:刀在他這邊,線在荀彧那邊。刀快,線穩。兩樣不妨,布漸成。
——
回閣時,鴆從雨裡進來,鬥篷滴著水。
她先把鏡燈的罩壓低一分,隻讓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手指修長,指節薄,指腹有一層鹽的細澀。她開口極簡:“回報。”
她把一束薄紙放到案上——都是“明處”的賬,卻被她在“暗處”做了記號。
每張安印的鹽星位置微有差彆,像同一首曲子裡錯開半拍的音。三種版式,三種“鹽位”。哪一路票從哪一處櫃出,就能憑指腹那一絲澀意辨出路數。
從昨夜到今晨,北門、橋西、南市的三條線都回環了一遍。橋西那條在半更時“跳”了一下,跳得很輕,像鳥在樹枝上換腳。再過盞茶功夫,辛氏門下那隻銀匣在巷裡被典韋的鏈“當尺”量了一回,蓋合,不開,送去問名亭。
押案不過夜,案在這裡,人坐下;不問錢,先問路。那一跳,沒再跳。
鴆抬眼看郭嘉:“子明守則可加第七條了。”
“寫。”郭嘉點頭。
衛崢把筆落下,落得極穩——第七條:名在術前,度在刀上。寫完,他自己也笑了笑。這些字像石頭,落在閣裡,不響,卻讓地更沉。
——
夜深,榻上玉盤又亮了一圈符。
郭嘉把棋盒推開,拿出一枚烏子,繞著沙盤的城池邊緣慢慢走,最後落在內城一格。他麵前的棋,是兗州;他心裡的棋,是整片九州。
他把另一隻手搭在肋下,指尖摸到刻“清”的小環,指腹一按,冰涼。那是他給荀彧的“線”留的一道門檻,也是他給自己立的門樘。
“引狼入室”的局,已經鋪到一半。
他親手在曹操耳邊講過這一局:主動“輸掉”半個兗州,放三國第一凶獸呂布入境,以其滔天“龍煞之氣”作戰錘,砸開兗州地下最頑固的一處封印。曹營上下當時皆驚,或罵他瘋,或歎他狠。他不辯,隻以“度”應之。真正的對手在地下,叫“龍脈”;真正的兵器不在軍庫,叫“煞氣”。謀這一步,要用狼來破龍,要用城來引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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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條直路。他知道他獻出的“竊龍大陣”是雙刃。
圖紙有後門,所有被竊的龍氣,終要經過一個核心陣眼,而那陣眼,是他。他用曹操竊天下,也用天下續命。刀口舔血,舌頭嘗到的隻有“溫”。
他越靠近陣眼,越走進孤獨。他在這世上最大的敵人,不是呂布,不是袁紹,是“人道取代天道”的執念,是自己用來對抗枯竭的那一部大機括。
“觀星策”在腦海深處翻開一角,星點如潮上卷。它不是外物,是他自己生出的一卷“道果”。每一次開啟,都是一遍獻祭,把他的人性刮薄一層,再薄一層。它讓他看得更遠,也讓他更冷。那種冷,就是“溫”。
人性的味被枯掉,舌上隻剩下空。他隔著這層空去碰所有人,碰曹操、碰荀彧、碰鴆,連笑也要先在心裡經過一次“度”,才肯放到唇上。
——
回報一件件往廟裡送,像夜裡的潮在石階上一遍一遍溫柔拍打。
其一,橋西涼茶攤的人昨夜換了說法。白日裡他講“夜封傷商”,夜裡改口“押案不過夜,押‘壞名’不押人”。
說法乾淨,像有人替他洗了手,指節間的黑泥被鹽水擦淨。此人今早坐在問名亭旁那兩張“搖椅”之一,寫字時手還抖,抖著抖著就穩了。
他抄了三遍“鹽米比”,每一遍都沒有錯字,第三遍把“浮動不過一分”的“分”寫得很輕,像怕驚著什麼——這“輕”就是回報。
其二,北門車棚的主櫃昨夜自倒,今晨主動把賬簿送來請對。賬上有兩筆“懶賬”,都掛在“樁梁渡木工”與“枯井路草料”。
鴆把鏡燈的罩提高一點點,隻照到頁邊。兩筆賬在光裡浮起極淺的白,像鹽星在紙裡轉了身。她把燈輕輕抬回去,不拆穿,隻在茶案夾層留了一頁諺語:“木石鹽三物,晝清三刻,夜封不兌。”她留的是“名”,不是“罪”。
其三,辛氏門生遞銀匣未果,今晨為自己在問名亭留名:願領半蠶工,願償“壞名”。
滿寵把匣當證,案為憑,送入廟後懸壁。他隻說了一句:“案在此,人坐下。”這類回報最細,卻最穩。它像雨水滲進土層,肉眼看不出,可根會記住。
其四,夜裡有幾處櫃又挪進來一掌。張遼不傷人,先挪光,再挪櫃。清晨,櫃在地上躺成一排,像換了位置的磚。他看著那些磚,心裡量著“度”。“度”的另一頭,是城,是人,是底線。
郭嘉不言謝,不言是非,隻在衛崢寫好的第七條下加了一筆注:“緩,勝。”
然後吩咐:“把‘緩’做成牌,掛在問名亭旁。誰寫字手抖,先坐。誰手不抖,去櫃前看第三刻清冊。”衛崢應,笑得乾淨。
——
午後,天色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