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從廟橋心那口古鐘裡一下一下地敲出來,像是給城裡的人心點脈。
雨已收,簷下還掛著細水,照影櫃前立著“夜封不兌”的木牌,旁邊新添一隻小牌:一麵寫“緩”,一麵寫“坐”。
粥棚的大鍋翻著熱氣,薑的辛辣味循著廊下的風鑽進朝堂。
這一日,臨時朝堂設在廟前大殿。殿門敞著,白帛問名的台子隔著一層簾。
簾背後,紙上四問還在:幾口,幾畝,走何路,何時回。今日要爭的,不是這四問,卻都繞不過這四問。
荀彧最先到。他還是那身素淨的朝服,袍角沾了點鹽印的白。
程昱隨後進來,風裡帶潮,披肩的濕氣像一層看不見的鎧。尚書郎、縣丞、主簿次第入座,幾位鄉官也在廊下待命。
武將這邊,夏侯惇一人靠柱坐,單眼的目光像一截釘子釘在地上;張遼立在殿口,風從他肩甲上過去,壓出一條筆直的線;典韋沒進殿,拎著鐵鏈在人群外做“牆”。
“諸公——”荀彧壓住場麵,先把昨夜“夜清冊”的數字念了一遍,再把“第三刻清冊”的頁角指給眾人看。字不多,意很重:晝清三刻,夜封不兌;鹽一斤當米五升,浮動不過一分;押案不過夜;壞名先押,不押人。念完,他放緩聲音,“今日兩件,一為廟市之法,一為軍國之議。”
他開門見山,不給氣上來找縫的機會。
“軍國之議,我先。”程昱上前一步,刀背似的嗓音把空氣理得整整齊齊,“延津來報,北岸小哨儘易手,十七處小渡換新印。徐軍夜渡旗連三麵,不入村,不點火,隻沿北岸南下。此乃‘狼渡’,其鋒銳在‘快’,其膽在‘旗’。軍中要鹽,要木,要石,三日為急。諸位可在法上爭,不可在‘給’上慢。”
“慢?”主簿一挑眉,“我看慢的是郭祭酒的‘法’。封了夜櫃,錢路一塞,商旅周轉如斷脈。若前線用度一滯,誰當?”
他把一卷狀紙雙手托上,“昨夜聯名上書三十六人,十罪具陳:擾市傷商,濫發絲票,釣影設局,奪權挾民,擾鹽為兵,立壞名之刑,夜封不兌,私設櫃所,奪市為廟,以術惑主。今請主公開刀,正綱紀。”
紙卷落案,殿中風忽然停了半寸。紙紋在燈下繃直,好像下一句若是重些,就要被撕開。
“狀詞我看過。”荀彧把紙撥回自己麵前,沒有推給任何人,“昨夜我署名第一。可我先重申底線四條:糧、鹽、印、廟橋心,三月內不得動。上書可以,上書非兵。誰若借狀行兵,挾印逼民,以鹽相脅,以糧相要,此狀,我先自撕。”
尚書郎張了張口,夏侯惇的指節在刀柄上輕輕一搭。那點聲小到彆人難以察覺,卻讓幾名吏員的腳跟下意識並緊。
“文若,”程昱收了鋒,換慢刀,“諸公不信你,不信我,敢問信不信主公?這件事該教主公斷。”
“今日斷。”荀彧道,“但先聽完。”
他把另一卷薄薄的冊子攤開,是一遝“回報”:問名亭下兩張搖椅昨日坐滿三次,第三次坐的是橋西那位散風的茶販,他寫了三遍“鹽米比”,第三遍把“分”字寫得很輕;北門車棚主櫃自倒,人未傷,錢散儘,賬冊自送;辛氏門生夜裡遞匣未果,今晨親來問名,願領半蠶工,願償壞名;張遼以鏈為尺量“度”,先挪光,再挪櫃,倒櫃三處,未傷一人。回報一件件明明白白,像一條條縫在城皮底下的線。
“諸公,”荀彧抬頭,“不是每一條線都要縫在臉上。縫在皮底下,皮才穩。”
“穩?”縣丞冷笑,“外麵狼渡,旗連三麵。穩在此處,亂在彼處。郭祭酒的‘術’,到底是護城,還是護他?”
殿外一陣風推進來,吹動簾影。簾後白帛上的四問輕輕一顫,像有人在紙後麵抬了抬手。
郭嘉這才進殿。他不急,步子輕。
袖裡壓著咳,唇邊沒血,眼底的光像在風裡淬過。他沒有看狀紙,先看鐘。鐘的皮很舊,撞點新換。他向荀彧微微一頷,向程昱點了點頭,又向夏侯惇、張遼、典韋各看了半眼。像把線從每個人身上攔過一遍。
“奉孝。”荀彧開口,“諸公有問。十罪具陳。你用術取名,用名逼術。此術可守三月?”
郭嘉沒有答。他抬起手,朝殿外的照影櫃指了一指,聲音很淡:“把燈挪半寸。”
吏員會意,去挪。燈芯短了一分,櫃麵光平了。光一平,櫃邊那塊木牌上的“緩”字顯得更柔。柔不是軟,是一種不讓人握疼的韌。
“諸位。”郭嘉這才把目光收回,“三件事,先分清:第一,市法護‘久’,兵事要‘急’。久與急,不相害。第二,底線護‘不翻’。不翻,才能久。第三,‘術’是線,‘名’是麻。線要縫得緊,麻要墊得足。麻足,刀不易切破布。諸位若以為術害名,請把昨夜的三份回報念給你們自己聽一遍,再問一遍心。”
“空話。”縣丞哼了一聲,“狼在北岸跑,旗插了三麵。你在這裡講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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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就是旗。”郭嘉轉頭看他,“你害怕的,不是我的‘術’,是你的‘快’不能按在我的‘穩’下麵。你怕被慢住。可慢,是為了讓你明日的快,不會把自己絆倒。”
“夠了。”尚書郎按住案,“我們要的不是這等言辭。我們要主公明斷。郭祭酒若誤前線半日,軍法從事。”
“軍法從事。”程昱也不讓,“但要記清,誤的是‘給’,還是‘言’。若給到了,言仍不止,那便是‘挾名行印’。”
爭到這裡,殿外號角一聲,夏侯惇抬手止聲。典韋把鏈橫在兩步之外,像給風量尺。張遼很自然地往門口退半步,給將至之人讓出一條直線。
曹操穿一件素色常服進殿,腰間隻束了根絛,步子不快也不沉。人未至,氣先穩。他把手在案上一按,像把殿裡的風都按了一下。眾人起立,齊聲:“主公。”
“坐。”他隻說一字,所有人便都坐下。殿裡靜極了,連照影櫃多出來那一線“穩光”都能聽見。
“延津如何?”曹操先問軍情。
“北岸小哨儘易手。”張遼抱拳,“十七處小渡已換新印。對岸旗連三麵,徐軍不入村,不點火。狼渡已成。”他說到“狼渡”兩個字時不加評語,像念一個天氣。
曹操“嗯”了一聲,轉向荀彧:“廟市之法,行到哪一步?”
“第三刻清冊行穩。”荀彧道,“夜封不兌照舊。押案不過夜,壞名先押不押人。諸官有聯名上書,請主公開刀。臣請先定底線四條:糧、鹽、印、廟橋心,三月內不得動。三日內,鹽、木、石如數給前線。”
“臣附議。”程昱拱手,“豪右可用,不可任。四手並用:市牽、法束、利誘、兵壓。今日該的是束,是‘度’,不是‘亂’。”
“臣等不認。”那尚書郎起身,“郭祭酒以術惑眾,擾市傷商,傷我之‘利’,壞我之‘息’。若再縱之,後方先亂。”
曹操不看他,卻看郭嘉。兩人對視極短。郭嘉把目光收回,低低一咳。那一聲咳像風撞到鐘,薄薄的一響。
“奉孝。”曹操道,“你可有一言?”
“沒有。”郭嘉竟笑了一下,“我隻有兩件事要做,一是三日內給足鹽、木、石。二是讓這座城三月內不翻。”
曹操眼中掠過一絲很淺的笑,似有似無。笑未落,他把手按在狀紙上,按得很輕,“狀我收下,底線我許下。三日為急,三月為期。三日誤軍者,無論誰,當斬。三月亂陣者,無論誰,當出城。”
話音落地,風又動了。還不等人緩過氣,曹操又補了一句:“此線,為我護民,不為你們護官。”
那尚書郎的臉白了一寸,縣丞的嘴角繃成一條線。程昱低頭,眼裡露出一絲快意,卻非常短。荀彧長出一口氣,又立刻把氣提起來,不給自己“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