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樓前,木閂懸在半空,繩索繃直,像一根從夜裡牽到白晝的線。
那陣急促而克製的馬蹄聲,終於越過城巷回音,停在軍陣之外。塵不起,聲先歇。持令之人下馬疾趨,遠遠抱拳,跪地叩首,短短一句——
“諸務既畢,無他變。”
曹操點頭,指尖從馬鞍前緣滑過,像在撫一把未出鞘的刃。他一寸一寸垂下手。
木閂落。
一聲輕細的“叮”,像石縫裡落下一滴鐵。繩索緊了一瞬,又回彈半分,回彈裡裹著人的重量。白門樓下沒有哭,也沒有歡呼。風把軍旗下緣吹起,再放下,留在每個人耳骨裡的,是一聲不長不短的氣聲。那氣聲從喉頭出,又吞回去,像把一個無形的字按在心口,誰也喊不出來。
呂布背脊挺得像最後一截弓梁。影子從足下鋪開,薄得像紙。他沒有回頭。最後一眼,給了不遠處那口用鬥篷覆住的黑影。鬥篷邊緣被晨風掀起半指,又落下。落下時,像一麵旗被誰輕輕按住。人和馬的故事,到此為止。
劉備手扶劍鞘,微微躬身,向覆布之下行了一禮。禮不多,不少,像對一個曾經站在自己對麵的人,給出一寸邊界。夏侯惇彆過臉,鼻翼輕輕一哼,卻沒有吐出話。荀攸垂目,筆直地站著,像一根釘子。他們都知道,這不是一個該說話的時辰。
郭嘉在階側。風從他的衣角掠過,沒能揚起褶皺。他站得極穩,目光穿過白門、鬥篷、繩索,穿過所有人的呼吸,落進城的深處——那裡的井、倉、門、巷、祠,正像一具沉睡的器官,等著被喚醒。他收回視線,向執刑者作一揖。那一揖很輕,像替這段結局,落一筆。
書吏的筆尖在紙上寫下最後一畫,“決”字收鋒,朱印在旁邊緩緩暈開。墨香裡帶一絲苦,像熬久了的藥。鼓未鳴,角未作。城在呼一口沉氣。
——溫侯,落幕。
·
白門之後,第一件不是收屍,而是清道。
晨光淺,風從東來,粥棚上冒起薄薄的一層熱氣。郭嘉立在城隅,身後簇擁著長短不一的影子:典吏、裡正、軍司馬、匠戶、井丁。他把竹籌一根根插在沙盤上,每一根正對一處關鍵口:城門為鼻,錢行為胃,太學為肺,倉廩為脾,市井為肝,祠廟為骨,井為喉,溝為血,街為經緯。
“先清道,再清賬,再清心。”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把風壓實,“道不清,賬難清;賬不清,民心不定。今日三件事:一,回聲井。二,倒鎖路。三,暗倉秤。”
“諾。”許邶抱筆而應,眼袋青黑,筆卻穩得像釘子。他把“回聲井”三字寫在竹簽上:將童謠止於口,把言聲吸進井。井沿一圈束起細帛,帛下藏竹簧,風過,聲便被“飲”入井腔。親軍繞城,凡有聚眾,止之;凡有耳語,記之;凡有泣訴,譙之,但不禁人哭。哭,是人心泄水;水不泄,夜裡要漲。
“倒鎖路。”郭嘉指向東門,“今晨抱怨最多之處,正是我們昨天布風器的巷口。那裡不散,城不靜。路要‘倒’——徙小攤,移木架,拆一扇多餘的棚簷,把人流折回市心,讓聲音進‘胃’,不要堵在‘喉’。”
“暗倉秤。”他看倉廒,“軍需不可亂,撫恤不可慢。糧秤要偏一點點——偏向下層。粟要半夜發,日中結。賬麵要白,心裡要黑。白給人看,黑給自己看。”
他言簡意賅,像在一張已經畫好九宮格的棋盤上,迅速落上關鍵幾子。諸吏散去。風把粥棚前排起的隊伍吹出一條弧,又吹直。廊下的鼓手將鼓槌橫放在膝上,閉眼坐著。城裡漸漸有說話聲,但每一句,到井邊,都被帛下的竹簧輕輕拽住,沉下去;沉入井腹,化作不擾人的暗流。
曹操從女牆下來,立在郭嘉身側。他看了一眼城隅,目光止在一口剛掏開的老井上。井磚潮濕,石縫裡生出細細的苔。郭嘉俯身,從井口收回一隻葫蘆。葫蘆裡收著一團氣,輕輕顫,像一隻捉到手裡的活物。黃月英在旁,袖口翻起一寸,指腹薄薄的繭沿葫蘆口試了一試,點頭壓塞。
“主公。”郭嘉直起身,眼裡有沉靜的光,“白門之後,城會鬨三日,沉一月。三日裡,刀不出鞘,話不出牆;一月裡,給人看路、給人看飯、給人看賬。我們把‘看得見的’放前頭,‘看不見的’,在後麵走。”
曹操望他一眼,半晌,笑意極淡極薄,像刀鋒上擦過的一線寒光:“我隻問一件。你身——可撐得住?”
郭嘉沉默了一息。他知道曹操問的,不是勞累。他的身裡,有一條東西,叫“龍煞”。它像一條被硬生生倒掛在骨上的黑龍,白日裡靜伏,夜裡要翻。翻得狠時,他的“壽數”在胸口的那枚冷刻上,會一格一格往下掉。昨夜,他用“鬼神之音”誅心,連夜布風器,壓城心、壓人心、也壓自己心。壓得住,城就穩;壓不住,他先碎。
他點頭:“今晚,把它‘請’回去。”
曹操眯了一下眼:“回哪裡?”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回他該在的地方。”郭嘉看向州府方向,那裡屋脊起伏,像一張伏在地上的大獸背,“回陣心。”
曹操不再問。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很多時候說“請”,其實是“搶”。他背手而去,隻留一句:“慎之。”
郭嘉俯身,把“九府工圖”的最後一枚籌放到沙盤中央。籌下,是州府內院的回字形井。井口上昨夜覆過銅盆,今晨揭開,隻餘一圈濕痕。他把手按在那圈冷濕上,心裡有一絲絲細痛,像被一根極細的針在同一處反複點。他沒有皺眉。
“入夜。”他說。
·
夜來得很慢。濮陽的風,繞過城牆,帶著白日未散儘的熱。在州府內院,燈不多,燈火被青紗罩著,光被收攏,像一盞一盞小小的心。
院中央,回井如盤,井欄上覆著一層極薄的絹。絹下,懸繩、竹簧、木匣、陶罐、馬尾絲,一應收緊,口口相對。四角,各立一柱,柱上嵌銅鏡,鏡麵並不光亮,反而有意磨出細紋,破其直射,亂其直照。黃月英跪坐井東,手按弦鈕,耳貼木腹,像一個要從器物裡聽出一句人話的匠人。鴆站在影裡,背靠回廊,袖下的短刃不出鞘,眼卻不離內院中央,像一隻把羽毛藏進夜色裡的小鳥。
“開始吧。”郭嘉低聲。
他脫鞋,步入井旁;衣襟束緊,袖口收齊。他伸左手,按井紋;右手兩指並攏,輕敲井沿。三聲。叩叩叩。叩聲極輕,輕得像要被夜吞下,卻又像被井腔一把托住,彈回他的指骨。他閉眼。
觀星策在心裡緩緩展開。昨日還像薄冰的那張“卷”,今日摸上去,有了骨。骨不全,卻足以撐起一張圖的形。他在心裡一點一點勾那骨:北鬥隱在雲裡,帝星藏在更深,四野的氣像從地皮下呼吸,每一口呼吸,都引得井絹微微一鼓,複又落下。他把自己的呼吸,壓到最慢,最穩。慢到像與城一同呼;穩到像與地共同沉。
“陣心在‘人’。”他記得第一次對曹操說這話時,心裡也在賭。賭他能不能做“心”。心若不穩,整盤棋要散。今日,他要把‘心’取回來,不再讓那條黑龍盤著他的骨,咬他的血。
“啟。”他在心裡發令。
黃月英輕拽一囊馬尾絲,葫蘆口微開,井下的氣沿竹簧而上。四角銅鏡把那氣折回,斜切入木匣,木匣內壁的簧片震,發出介於“歎”與“笑”之間的音。音一出,鴆在廊下輕輕吸一口氣。那音聽上去並不大,卻像四麵八方,有人同時把頭從土裡探了一指。它不妖,不詭,隻舊。舊到像童年時半夜醒來,祖母在窗下數豆子的聲;舊到像祭祀時,廟裡風一吹過幡,幡腳掃過供桌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