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一燈如豆。
鐘聲從遠處寺廟傳來,先是一震,後作回音,像在空穀裡投下一粒石子,層層蕩開。
郭嘉背脊挺直,雙手覆膝,眼簾輕垂。他聽見自己體內的某處,有一條看不見的河,在緩緩改道。
那條河先是撞上石壁,水花四濺,緊接著,石壁自己塌了,碎成粉末,被水攜裹著走。粉末在水裡旋轉,沉下去,又被攜起,漸漸失了灰色,化成金色的細沙。細沙再一層層鋪開,鋪成如今的河床。
“呼——”
他吐出一口濁氣。那口氣不熱,也不冷,出喉時帶著一點金屬的腥甜,落在地麵,化作細不可見的煙絲,蜿蜒著散去。四肢百骸,像被誰換了把更鋒利的刀,從筋膜的邊緣把陳年的結塊一片片挑起;再用溫水洗淨;最後以看不見的火烤過,光潔如新。
他“看見”自己的身體。
並非用眼,而是以一種更深的“知曉”照見一切——白骨如瓷,微帶金輝,骨縫裡不再藏陰寒。脊椎一節節豎立,像河岸邊新起的石樁,筆直撐住天。肋骨彎彎,像七弦琴的弓背,輕輕一撥,回聲在胸腔裡遊走。他低頭,心臟如鐘,沉穩地敲擊;每一次敲擊,龍氣都順血而行,沿十二經脈奔湧,推開舊時縮著不敢伸展的經絡。
龍氣並非烈焰。它更像春潮漲進枯河,既不急,也不慢。它先去肺。肺葉展成兩張潔白的絹,曾經被雨夜的風灌出的喘與痙攣,在這絹上像墨滴一樣鋪開,又被淡金之風吹拭乾淨。再去肝膽,肝上一圈淡淡的灰斑,是前世的遺傳與今生的損耗一同留下的泥,龍氣從膽道彙入,如匠人的刀沿木紋雕刻,順勢剔去,絲絲縷縷,毫不逆理。至脾,舊日飲食不調留下的濕與困,像被陽光曬透的潮衣,緩緩乾透。入腎時,最難的一關到了——那裡棲伏著他兩世糾纏的“早夭之命”,形如鉛灰色蛛網,纏在髓裡,纏在命門上。蛛網悄無聲息,卻扼著人的根。
龍氣抵至,未曾喧嘩。它在網外繞行一遭,像獵人圍著陷阱打量;然後沿著每一根絲的方向,一寸寸滲入,把那些絲裡的寒與毒慢慢擠出。網便鬆開一線,又一線。每鬆一線,他便覺得背後那隻看不見的手,指間力道輕了一分。直到最後,隻剩最中央那一簇,緊緊咬著命門不放。
他伸出意識指尖,輕輕按住那一簇。那一瞬間,前塵如霧,蒙住他的眼:血色的帷幕、漫長的夜、冷雨和驛路、案幾上的青燈、咳到發黑的帕子、某年某月最深的一聲歎息。歎息之後,他在前世缺氧的肺裡,偷偷許了一個願:若有來生,願能痛快地吸一口氣。
“願,茲應。”
龍氣在那一簇裡燃起。並不是火,像是在陰影裡突然有人點亮一盞燈。蛛絲一節一節斷去,不是被燒成灰,而是被光照透,失去意義,自行散了。命門處的冷,仿佛多年來的一塊冰,先是邊緣融化,成了溫水;再從中間裂開,水從裂縫裡汩汩流出,帶走了所有麻木、遲滯與遲暮的氣息。
他沒有急著歡喜。隻是長久地聽自己。心跳不再慌,呼吸不再窄,氣機在體內像春日的風繞梁,繞了一圈又一圈,不肯散去。
“這……就是健康的感覺嗎?”他在心底低聲問,“原來,自由呼吸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甜。”
這句話從心口升起,在喉間化為更長的一口氣。他將它吐出去,又慢慢收回來。收回時,龍氣沿骨入髓。他“看見”髓。昨日還是昏黑的沼澤,如今如春泉,澄澈見底。每一個空腔,都被溫熱的金潮填滿。血在壇中翻,像新酒在缸中咕嘟作響,嘭嘭之間,骨外流出極細的一絲黑線。黑線不臭,也不腥,它隻是“舊”。它順著毛孔排出,沿皮膚滑落,在空氣裡化開,像霧消在晨光。
皮肉之上,曾經反複裂開的舊痕,像被誰拿針緩緩縫過,再被誰輕輕抹平。那些疤不是簡單的“消失”,它們被收入皮下,成為一道更堅韌的紋理。龍氣從裡麵托住這層新肌,像在濕壁上貼金箔,一張張鋪穩,再以看不見的符印輕輕熨平。
他的耳朵忽然靈了一寸。窗外鱗鱗風聲,本來隻是泛泛的“嘩”,這會兒分出層次來:廟前古槐輕搖的是“嘶”,簷下銅鈴探身的是“叮”,遠處水井裡吊桶轉軸的吱呀,是“呀”。每一個小小的聲,都有了邊界,像剛磨出來的刀具,有刃口,有背脊。他又閉上眼,低低一笑——不是自喜,是確認。他開始相信,自己真正在這個世上“坐穩”了。
龍氣並未因一時的安穩而停。它像勤勉的匠人,簷角還要修,榫卯還要驗,一處處走,一處處試。它沿著任督二脈自尾閭起,扶搖而上。過夾脊,像跨過一條幽深的峽穀。到玉枕,天門忽開,清涼入腦。腦海裡那卷由星光織就的秘卷,靜靜舒展。卷上星軌如筆畫,走走停停,偶爾折去一筆,又在彆處接回。這是他的“觀星策”。以往它的每一次展開,都伴著一種難言的壓迫,像是旁觀者在他肩頭按下了手;今日不同,它輕而不迫,既不教,也不命,隻是跟著他的呼吸明暗起伏,像從此願做一盞照路的燈,而非索命的枷鎖。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沿星軌回望這具身體的內宇宙。經脈如城中道路,主乾筆直,支路縱橫。穴位如城中的烽照,一盞一盞點亮。關節如城門,杠杆輕翻,就能開合自如。五臟六腑如市,如倉,如廟,如獄,位置各安,職責各守。龍氣走過它們,不是以君臨天下之姿強行征服,而是以工部郎中的謹慎巡檢:測門樞之鬆緊,驗倉木之燥濕,問廟柱之柱礎。該補的補,該換的換,該拆的拆。凡舊弊者不蔽,凡新生者不驕。
他每一次“看見”,都不是驚豔,而是安心。安心之後,才有一種更深的“掌控”升起來——不是對旁人的掌控,是對自己的掌控。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命令自己的血,命令自己的氣,命令自己的痛與不痛,命令自己的冷與不冷。命不再一半握在天上,一半握在冥冥的前世裡。命,此刻握在他指間。
他忽又想到“代價”。
那“代價”並未離他遠去。它潛藏在龍氣外緣的陰影裡,像某種不願照麵的親戚。曾經每逢龍氣衝關,它便現形,以“天道排斥”的姿態按住他的肩,逼他咳血,逼他斷魂。如今它沒有力氣按了。隻是踉蹌著退回陰影。臨退前回頭看他一眼。那一眼很淡,卻不甘。郭嘉頷首,與它對望,以無聲的致意回敬:我記得你。
記得,才能不輕狂。
想到這裡,他將龍氣收束。他不貪把每一寸都洗得徹底。他隻讓龍氣沿命中最要緊的樞紐再走一遍,從百會落回丹田,像把刀收入鞘,將刀身最後一次擦亮。丹田裡溫暖如爐,火候恰好,不旺不滅。爐上有鼎,鼎蓋半啟,蒸汽繚繞。蒸汽不再帶黑,不再帶腥。它隻是清。清得像雨後井水,映出天光。井壁上曾經的青苔還在,卻不再滑;井沿上曾經的裂也在,卻不再滲。世間之物,不必每一處都“完美”,它們隻需“穩”。
穩,才是這場洗髓的落腳。
他把“穩”字在心裡寫了三遍。每寫一遍,丹田便沉一分。三遍之後,丹田坐穩成鼎。鼎若坐穩,爐火便聽人處置。以往是火牽人走,是龍氣拖人走,是局勢壓人走。今日,他想先自己走一步,再讓火、龍氣與局勢跟著他的步子走。
他緩緩站起。骨節裡輕輕作響,像新裝的門扇在第一回開啟時發出的愉悅。他試著伸臂、抬肩、轉頸。每一個動作,都是“剛剛好”的阻力,沒有突兀,沒有滯澀。他再閉目,心神一沉,龍氣應念而動,在手太陰肺經上叩了叩,在足少陰腎經上繞了繞,最後回歸丹田。他輕聲道:“聽令。”龍氣未語,卻已俯首——那俯首,並非臣服,是願意。
他微笑,收了笑。往日多年的風寒在這笑裡化開,胸腔因此變大了一指。那指的寬窄,不是虛語。他真切感知,自己的肺能裝下更多的氣,自己的心能驅動更遠的血。血去遠路,腳下就有餘力吧。腳有餘力,路就不再隻能看著彆人鋪。
他走到窗前,指尖挑開窗櫳。晨光潔白,連同廟外斑駁的樹影落進來。塵煙在光柱裡飛行,仿佛縮成一個微型的星河。每一粒塵都有自己的軌跡,交錯卻不亂。他側身讓開那束光。光貼著他肩頭滑過去,在對麵牆上投下一方明亮。那方亮像落在棋盤上的一枚新子,不急著取勢,不急著吃子,就這麼穩穩落下,靜靜發酵。
他俯身,提起放在案旁的水盞。盞裡清水一汪,映出他的麵。他的麵並無大變,仍是病後清瘦的書生樣。然而眼底的青陰退去三分,眉間多年不散的薄怒像被風掀起,露出更深一層的冷靜。更顯著的是雙眸——黑白分明,黑處深,白處亮。亮之中有細細的光點,若有若無,流轉不息,像夜裡海上的漁火遠遠浮動,又像冬夜裡杯中青梅酒的光,抿一口,先是酸,繼而回甘。
他把水盞舉起,對著光,輕輕一碰唇。水入喉,滑而溫。他想起往昔每一次飲水,喉嚨深處總有一根刺,如今那根刺不見了。他便又喝一口,多喝一口,也不咳了。
“好。”
隻一個字。他不願鋪張,不願把這份小小的驚喜誇成雷霆萬鈞。驚喜若誇大了,便會像映月的水,手一伸,反而亂。他把盞放下,十指微合,於案上叩了叩。叩聲清,像小鐘在心上響。
那一點點黑氣,仍在不緊不慢地從毛孔裡排出,像舊年的賬被一筆筆勾銷。最後一絲從他左肩後方細細地飄起。那是他兩世最頑固的結,結在鎖骨與肩胛的夾角。那裡曾經酸痛多年。他並不回頭看。隻是將肩向後略略一沉,聽那絲氣在空中折了一折,斷了一段。斷處無聲,卻像有人在耳邊說了一句“罷了”。他笑了笑,不問是誰說,不問跟誰說。此刻的他,不想再與“過去”爭辯。他隻想“向前”。
他把手掌翻過來。掌心的那道“壽刻”,曾像一條冷蛇,伏在肌底。此刻它並未消失,隻是顏色淡了,像舊紙上的墨暈被時光曬褪。它仍在,但它不再抽動。他用拇指輕輕摩挲,摩挲之下,手掌生出一層細密的熱。他想起橋、旌與城,想起“穩”字的第三遍。掌心那點熱,與那三個字合在一起,像把小小的火折子,出門便能點亮人的膽氣。
他深吸一口氣。窗外鐘聲正好第三聲落下。鐘聲落地,餘音繞梁。他順著那餘音把眼簾抬起——
那雙漆黑的眸子裡,果真有一線細細的星光,在極深處慢慢流轉。不是幻覺。不是將熄的燈餘下的光暈。是“活著”的光。
他知道,糾纏自己兩世的“早夭”之命,在這一刻,被徹底逆轉。
喜歡重生三國:我郭嘉,開局先續命請大家收藏:()重生三國:我郭嘉,開局先續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