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酒,香得有點過。
中軍大帳外,新換的燈籠連成一串,像一條翻著光鱗的河。帳內鋪著新席,案幾上羅列著方才才抬進來的熱食。烤羊皮起了小泡,油亮亮地反光;河鯉裹了蔥薑,端上來時還帶著一股子淡淡的泥香;新蒸的白米糕冒著霧,霧裡有米脂的甜。刀、盤、爵,叮的一聲磕碰,像遠雷壓在帆上,壓住了喧囂,又讓喧囂有了節奏。
曹操舉杯,笑意不顯於唇,隻落在眼裡:“諸將,多難方得今宵一醉。此番兗州之事,軍師一言一計,勞苦功高。今日的酒,我先代諸位,敬他三爵。”
他話音未落,夏侯惇已先痛痛快快地灌了一大口,放杯聲脆:“軍師,痛快!”許褚吃肉不離手,肉汁順著胡須滴下來,笑得眼睛隻剩一條縫。荀彧與程昱坐在右側,衣冠整飭,眉眼溫潤,各各舉杯卻不爭那一口急。帳角裡,伶人上了鼓,曲子清簡,節拍像走在夜色裡的馬,穩而不慢。
郭嘉執杯起身,略一欠身:“此番諸軍冒白刃、踏熱土,嘉受得不多。今日之酒,嘉受教。”
他語氣平淡,不謙不亢。席間的人卻不自覺地直了背,仿佛這平淡裡藏著一柄收鋒的刀。昨夜的雷與火是許多人見過的,誰也不知道那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今晨院裡那麵將倒的令旗,被無形一托重歸原位,卻是眾目所睹。許多人在角落裡悄悄複述了十次,個個講得不一樣,隻那句“輕輕一抬手”最像真的。
酒行三巡,鼓聲一頓又起,曹仁笑著起身,講了一個出兵時的舊笑話。眾人應聲笑了兩回,便有人起身來正正經經地舉杯。
那人是裨將,姓梁,名政,出身寒微,打仗的時候向來勇,最會在亂陣裡搶旗。他在前幾日的“引狼入室”一役中被安排做“被動”的那一個——晝間受了人圍,夜裡被人罵,罰械前走了一圈,第二日卻又被點名記功。他心裡清楚這是“戲”,卻終究在戲裡被箭擦過耳。他那一日的羞,風吹也吹不散。今晚他排在第三案,新得一件亮甲,甲上鱗花未合舊氣,照著燈顯得新,又顯得輕。
梁政俯身,雙手舉爵,麵向郭嘉:“軍師。”他笑,笑裡有抑住的火,“末將梁政,奉帥部令直諫一句。軍師一計,成了兗州,成了主公與諸軍,末將沾了光。隻是——”
他把那“隻是”頓得極輕,像在帳頂虛虛劃了一刀,又不肯落下去。
荀彧眼角一動,程昱將杯放下,指尖點了點桌沿。夏侯惇抬頭看梁政,許褚則在一旁嚼肉,漸漸把嚼的聲響放小。曹操沒言語,手指端著杯腳在半空裡微不可查地轉了轉。
梁政抬起杯,仰了仰頭,又放下去,沒有喝。他把爵端得穩,語氣更輕了:“隻是,末將一時愚鈍,戲裡不知戲,險些讓軍心受挫。如今軍師平生一術,天翻地覆;末將不才,也隻會記這一句——‘戲外之人,彆拿命入戲’。軍師,末將敬你。”
此話一出,四下的燈影像被風壓了一下。那風不大,卻把幾處燈芯吹成了兩頭火。梁政的背挺得筆直,他的眼裡沒有怨,倒像是把那些糟糕的、羞恥的、不甘的,都做成了酒,斟入了杯,盛出來,隻為讓自己喝下去。隻是在“末將敬你”四字落下的那一瞬,他眼底極深的某處,滑過一線快意——不為挑釁,隻為終於把心裡的刺,吐出來了。
郭嘉的指尖,輕輕敲了敲杯沿。
那一聲,不大。敲在杯上,像落在心裡。
他看見梁政頭頂的氣在燈影裡浮起,化成一頭比狼更小的東西,犬科,鼻尖靈,卻骨架薄。那東西從鼻間吐出一口很短的氣,眼珠往上看了一眼,上眼皮壓得很低。是自尊,也是警惕。那一瞬間,他想起“觀人”的門。門就在識海外環,從來隻待他輕輕一觸便開。這一刻它沒有響,他卻像聽見了一聲很輕的叩問。
“他在向你敬酒。你當如何?”
“敬回去。”另一個聲音在心裡答。他的指尖稍稍一抬,杯口挨近唇邊。酒很淡,是為了軍中開講不失分寸,刻意兌的水。水很涼,從舌麵滑過的時候,帶著一點不屬於此刻的寒意,把嗓子撫得很平。
然而在那一線寒意完全滑入腹中之前,另一個更細的“涼”,從鎖骨下那枚鱗的背麵,輕輕掀了一下。
像一片刀片,貼著他的心翻了個身。
黑紅的絲起了毛。它們不再安分地伏在門後,像一群被點燃尾巴的細蛇,在他心口偏左處輕輕扭了一下,隨後猛地收束,指向一點——梁政握爵的那一隻手。那隻手掌心厚,虎口裂著細縫,指節因為常年持刀而微微外翻,手背的青筋像刻上去的線。極短的一瞬,郭嘉看見自己的手指在梁政的手背上按下去,按到骨上,再往裡按,直到按進肉裡。他甚至能看見那一點點白光,像是骨摩擦刀鋒反出來的光;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從胸腔裡蹦出來,發出一聲任何人都聽不見的歎。
殺了他。
這兩個字不經思考,像是被誰放在他舌頭底下,突然被咬到了。它們帶著一點甜而腥的味,又輕又冷,直直撞在他的齒上。那一瞬,識海裡鋪開的星圖整個倒轉,三扇門閉合、開啟,再閉合;“觀人”的湖麵猛地一皺,“讀史”的風火趔趄了半步,“推演”的夜海裡所有星子往中間猛地湊了一寸。陣核重重跳了一下,像一麵無形的鼓在心裡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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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要笑。那笑不是喜,是一種古老得像野獸伸爪的快意。它從黑紅的絲裡冒出來,帶著被鐵與血長年浸泡過的倨傲:“你讓他受辱過,他現在拿著這點小話報你一個‘禮貌’——殺掉他,讓所有人學會閉嘴。”
他坐著,背仍舊直。案上的烤羊香得厲害,香裡忽然混了一絲淡淡的血腥,是新切開的牛腱正在放涼,細細的血絲流在木盤上。他嗅見那一絲氣,喉嚨裡那點笑,像被這血腥點了一下火。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向前,總覺得隻要手從杯上挪開一寸,便會去拿瓶後的那一柄短刀——它原是割肉用的,但每一柄刀若握法不同,便有不同的名字。
“不許入心。”
他在心裡極快地讀出他給自己刻下的第一道禁。禁字如冷水,沿著心脈澆下去。他把那道“笑”按住,像按住一條陰影。黑紅的絲一同顫了一下,竟不怒,反而發出了一聲很輕的、近乎不屑的鼻音。它退了半寸,不甘願,但也不強闖。它繞著那道禁,在更深處蓄了一圈,像獸在門檻後蹲定,尻尾輕輕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