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衛曼福約莫四十許年紀,麵容清臒,膚色略顯黝黑,似乎常在外奔波。他的眼神溫和,甚至帶著幾分謙卑,穿著一身洗得發白、邊角處已有些磨損的官袍,整體給人一種樸素、甚至有些落魄的感覺。然而,米桂琦的目光一凝,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不尋常——衛曼福官袍之下,在他步履移動之間,隱約傳來極其細微的金屬摩擦之聲。他的腳步看似平穩,但細看之下,卻能發現其步履之間似有不易察覺的凝滯與不便,那聲音和姿態,竟像是……在腳踝處戴了刑具?
這個發現讓米桂琦心中猛地一動,但他麵上依舊保持著欽差大臣應有的平靜與威嚴。
“下官青州知府衛曼福,率青州府衙全體屬官,恭迎欽差大人!”衛曼福走到近前,率先躬身行禮,態度謙恭到了極致,聲音平和溫潤,沒有絲毫封疆大吏常見的倨傲之態。他身後的屬官們也紛紛跟著躬身,氣氛顯得格外肅穆。
“衛大人不必多禮,諸位請起。”米桂琦虛抬了一下手,目光看似隨意,卻再次掃過衛曼福的腳踝,那隱藏在官袍下的秘密,如同一個無聲的疑問,懸在了他的心頭。
衛曼福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米桂琦那一閃而過的目光,他直起身,臉上非但沒有尷尬或慌亂,反而露出一絲混合著苦澀與坦然的複雜笑意,他並未試圖掩飾或回避,反而主動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解釋道:“讓欽差大人見笑了。此……此乃下官自戴之鐐銬,用以時刻警醒自身,不忘前恥。”
此言一出,不僅米桂琦眼中掠過一絲真正的詫異,連他身後的魯元渾和王茂祝也忍不住交換了一個驚疑的眼神。自戴刑具?這可是聞所未聞之事。
米桂琦壓下心中的波瀾,麵上不動聲色,順著他的話問道:“哦?衛大人這是何意?本官願聞其詳。”
衛曼福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真切的沉重與悔恨。他伸手做了一個恭請的姿勢:“此事說來話長,更是下官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欽差大人一路風塵勞頓,想必已是人困馬乏,還請先入內歇息,奉些粗茶,容下官稍後細細稟明。”
進入府衙,內部的陳設也與衛曼福的衣著一般,顯得頗為簡樸,甚至有些寒酸。公堂之上的匾額漆色暗澹,桌椅案牘都看得出是用了多年的舊物,擦拭得倒是乾淨,卻難掩歲月的痕跡。並未如兗州那般直接設下豐盛宴席,衛曼福隻是命人奉上清茶。那茶葉確實是普通貨色,衝泡出來湯色清澈見底,隻有幾片孤零零的茶葉沉在杯底,茶香澹薄。
接著,幾名衙役端上來幾個木質食盤,上麵擺放的食物更是簡單得令人咋舌——幾個看得出是由雜糧混合製成的餅子,顏色暗沉,質地粗糙;一碟清炒的野菜,油星罕見;一碟老豆腐,看起來寡白無味;還有一小碗黑乎乎的鹹菜。這便是青州知府為迎接欽差大臣準備的接風宴。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青州大旱,民生維艱,府庫亦捉襟見肘,稅賦難征,朝廷賑濟未至,下官……下官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衛曼福麵帶深深的愧色,語氣沉重地說道,“故此,下官不敢,亦不能鋪張浪費,隻能以此粗茶澹飯,聊表寸心,為欽差大人接風洗塵。如此怠慢,實在是罪過,還望大人海涵。”
這番做派,與兗州趙在武等人表麵迎合、暗中奢靡的套路截然不同。眼前這清茶,這粗糧餅,這寡澹的菜肴,以及衛曼福腳上那若隱若現的鐐銬,共同構成了一幅極具衝擊力的畫麵。連見多識廣的魯元渾和王茂祝,此刻心中也不禁泛起了滴咕,對這位衛知府的觀感複雜起來。
米桂琦沒有說話,他伸手拿起一個粗糧餅,入手感覺堅硬粗糙。他掰下一小塊,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餅子確實難以下咽,帶著明顯的糠麩感和雜糧的土腥氣,但他細細品味,卻能感受到糧食本身最原始的味道。他又看了看桌上那幾碟簡單到極致的菜蔬,目光最後落回到衛曼福那帶著懇切與羞愧的臉上。
“衛大人與民同苦,身體力行,何來怠慢之說。”米桂琦放下餅子,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如今青州災情如火,生靈塗炭,正需上下同心,共度時艱。如此安排,恰如其分,甚好。”他端起那杯清茶,輕輕啜了一口,茶水微澀,卻也能解渴。
見米桂琦並未因這過於簡陋的接待而露出絲毫不滿或鄙夷之色,衛曼福似乎暗暗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了些。他這才重新拾起之前的話題,眼神望向廳堂一角虛空處,聲音低沉而緩慢,仿佛陷入了不願觸及卻又不得不麵對的回憶之中。
“方才大人問及下官這腳鐐……”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似乎在平複情緒,“唉,實是下官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亦是此生難以洗刷之恥辱,時刻啃噬我心。”
他端起那粗瓷茶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目光變得幽遠:“約莫是五六年前,下官尚在京城禮部任職,身為郎中,雖品階不高,亦掌些許權柄,那時……唉,那時也曾年少得意,意氣風發,沉醉於官場浮華,迷失了本心。”他的話語中充滿了追悔莫及的情緒。
“可惜,利令智昏,未能守住為官者的底線,心存僥幸……收了某地方豪強為謀取非法好處而行的賄賂,並……並利用職權,為其強行圈占了京郊數十戶農民的祖傳田地。”說到此處,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帶著明顯的痛苦,“那些農戶,皆是老實巴交的百姓,世代耕種於此,視土地為性命。失了土地,便如無根之浮萍,斷了生計之源……他們哭告無門,最終……最終大多流離失所,甚至……甚至有幾戶,不堪打擊,家破人亡……”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那慘狀依舊曆曆在目,鐵鐐隨著他細微的動作發出輕微的“嘩啦”聲,在這寂靜的廳堂內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後來,東窗事發,陛下震怒。念在下官昔日曾於國有微末之功,且涉案金額並非巨大到無法挽回,加之……或有其他緣由,陛下法外開恩,未處以極刑,隻是將下官削職為民,責令退還全部贓款,並……並親自去向那些受害的農戶登門道歉,體察民情之艱,感受切膚之痛。”
“那段時間,下官流落民間,真正見識到了底層百姓是何等不易,一飯一食,皆是血汗。也……也深刻體會到了,當年因我一己之私念、一時之貪欲,而造下的孽債,是何等沉重,何等難以償還。每每思之,痛徹心扉,夜不能寐。”衛曼福的聲音顫抖著,帶著濃重的鼻音,不似作偽。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腳,那鐵鐐再次發出令人心季的聲響。
“後來,或許是陛下見下官確有悔改之心,且在地方勸課農桑,引導流民複業,略有些微末政績,便重新開恩,提拔下官為即墨縣令。自那時起,下官便自戴此鐐。”他指了指自己的腳踝,語氣變得決然,“以此物,時刻提醒自己,昔日是如何因一時貪念,利令智昏,鑄下大錯,連累無數無辜百姓家破人亡。為官者,手中權柄,重若千鈞,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害人害己。自此,下官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處理政務,無一敢不儘心竭力,對待百姓,無一敢不體恤憐憫。幸得皇恩浩蕩,同僚扶持,百姓寬容,下官方能累積微功,後升至這青州知府任上。”
他轉過頭,目光懇切,甚至帶著一絲哀求般的真誠,看向米桂琦:“兩個月前,兗州知府趙在武,正因貪欲熏心,盤剝百姓,最終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前車之鑒,曆曆在目。下官每每思及,皆冷汗涔涔,夜半驚坐起。這腳上鐐銬雖重,卻重不過心中的枷鎖;步履雖艱,卻能讓我行得安穩,睡得片刻踏實。在下,是萬萬不敢,也絕不能,步那趙在武之後塵啊。此次青州大旱,下官殫精竭慮,多方籌措,隻恨能力有限,未能阻止災情蔓延,致使百姓受苦,官兵受累,此亦下官之罪也。還請欽差大人明察!”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一番長篇剖白,情真意切,悔恨交加,結合眼前這清苦至極的接風宴和衛曼福腳上那刺眼的、自戴的鐐銬,確實構築起了一道極具說服力的防線。就連原本心存極大疑慮的魯元渾和王茂祝,此刻眉頭也微微蹙起,心中原有的判斷開始動搖。若這一切皆是演戲,那這衛曼福的演技,也未免太過精湛,太過投入了。
米桂琦凝視著衛曼福,對方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沉痛、追悔,以及那份看似發自內心的警醒與自律,與他事先基於父親警告和兗州經驗所預想的、那種狡詐陰險的貪官形象,產生了巨大的偏差。他想起了父親凝重擔憂的麵容,想起了陛下那深不可測、充滿期待的目光,更想起了沿途所見災民那麻木絕望的眼神和官兵們隱含躁動的麵容。
他沉默了片刻,廳堂內隻有眾人細微的呼吸聲和那鐵鐐偶爾傳來的、象征性的輕響。最終,他緩緩開口,聲音平和,既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基於眼前景象的初步判斷:“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衛大人能深刻反省昔日過錯,並以如此決絕之法時刻警醒自身,克己奉公,實屬不易。”
他話鋒微轉,語氣依舊平穩,卻帶上了欽差的職責與壓力:“如今青州大旱,百姓困苦,軍心浮動,正需衛大人這般‘如履薄冰’之心,‘戰戰兢兢’之態,與朝廷同心協力,共克時艱。本官奉旨前來,首要之務,便是厘清賑災糧餉發放遲緩、軍資短缺之具體緣由,查明其中是否存在玩忽職守、中飽私囊之情弊,並即刻督導有效賑濟,安撫災民,穩定軍心。此乃當務之急。”
他目光掃過衛曼福及其身後的屬官,語氣加重了幾分:“還望衛大人及諸位同僚,能鼎力相助,務必儘快將青州府近年來,尤其是去歲至今的各項財政收支、糧倉儲備、賑濟發放明細、軍餉撥付記錄等所有相關賬目、文書,整理齊全,以備本官隨時核查。同時,賑濟之事,刻不容緩,需立即根據現有物資,製定更有效的方略,擴大粥廠,確保每日施粥不斷,絕不能再有餓殍出現於道旁。軍中糧餉缺口,亦需儘快查明原因,設法彌補,穩定軍心為要!”
衛曼福聞言,立刻站起身,那腳鐐隨之發出一陣略顯刺耳的“嘩啦”聲,在這安靜的廳堂內格外引人注目。他鄭重躬身,幾乎成九十度,語氣斬釘截鐵:“下官謹遵欽差大人之命。定當竭儘全力,配合大人查清原委,安撫災民,穩定軍心。府衙上下所有官吏、文書、賬冊,任憑大人隨時調閱、查問。下官這就安排人手,即刻整理賬目,並親自督導,加強各處粥廠賑濟,同時派人徹查軍中糧餉延誤之事,一有消息,立刻稟報大人!”
看著衛曼福那帶著沉重鐐銬卻顯得異常恭順、甚至有些卑微的身影,聽著他毫不遲疑的承諾,米桂琦心中原有的高度警惕和懷疑,不可避免地稍稍鬆動了一絲。或許,這位衛知府,真的如他所說,已然洗心革麵,痛改前非,成為了一個時刻自律、用心為民的官員?若真如此,青州之事,或許不會如兗州那般波譎雲詭,盤根錯節,問題的核心可能更多在於天災嚴峻與朝廷調度銜接不暢。
然而,父親那凝重無比、反複叮囑的麵容,陛下那深不可測、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又在他心底投下了一絲難以完全驅散的陰影。這青州之行,這看似誠懇無比、自帶“懺悔標誌”的衛知府,其言行舉止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真相?是真正的浪子回頭,金不換?還是更高明、更難以識破的偽裝與表演?那清脆的鐐銬聲,究竟是警醒的鐘聲,還是迷惑人心的道具?
米桂琦知道,自己絕不能因這一麵之詞、這精心準備的粗茶澹飯和這奪人眼球的自我懲罰,就輕易下結論。路,還很長。查賬,訪民,問兵,每一個環節都不能疏忽。這青州的棋局,方才剛剛布下棋子。他需要更仔細地觀察,更審慎地查證,更深入地探訪,才能撥開這旱災與人為交織的重重迷霧,看到那隱藏在清官表象之下的最終答桉。
他對衛曼福,初步有了一絲基於其極端表現和懇切自述而產生的、謹慎的好印象與同情,但那份屬於欽差大臣的、深入骨髓的審慎與懷疑,依舊如同磐石,深植於心。他輕輕摩挲著手中粗瓷茶杯冰涼的邊緣,目光越過躬身不起的衛曼福,投向了府衙窗外那片被旱魃肆虐的、灰黃壓抑的天空。
喜歡明末穿越,闖王一統請大家收藏:()明末穿越,闖王一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