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的心,隨著鄧林錚的每一個字,猛地往下沉,如同墜入了無底冰窟。動用大刑,皮開肉綻都不改口……這在以往他經曆或聽聞的案件中,實屬罕見。難道……自己真的看走了眼?米桂琦那看似正直不阿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貪婪的心?年輕人的定力與原則,終究還是敵不過真金白銀的巨大誘惑,在抵達地方,麵對實實在在的權力與金錢的腐蝕時,迅速淪陷了?他的臉色不受控製地漸漸陰沉下來,看向米桂琦的目光中,那絲原本就搖擺不定的信任,開始急劇消退,被濃重的失望與帝王特有的猜疑所取代。證據,似乎越來越傾向於對米桂琦不利。
“米桂琦。”李自成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愈發沉重的帝王威嚴,以及那一絲幾乎無法掩飾的失望,“鄧卿所稟,你可聽清了?動用大刑亦不改口,你,還有何解釋?”
米桂琦猛地抬起頭,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如同金紙,但他的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仿佛要將這公堂的虛偽與黑暗一同焚儘:“陛下!嚴刑拷打之下,何求不得?他們既然敢聯手構陷於臣,自然早已料到會有刑訊一環,必然事先串通好了所有供詞細節,深知一旦有人扛不住刑罰改口,所有人便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之罪,故而隻能咬緊牙關,死扛到底,此乃顯而易見的道理。臣請陛下傳召臣之隨行助理、書記官魯元渾上堂,他日夜跟隨臣左右,可證明臣在兗州一切所為,絕無半點虛假!”
李自成目光微動,並未立刻表態,但略微頷首的動作示意了允許。很快,年輕的書記官魯元渾被帶了上來。他年紀不過三十出頭,麵容尚帶稚氣,身穿青色低級官袍,此刻見到堂上這等肅殺凝重的陣仗,尤其是端坐上方、不怒自威的皇帝,顯得十分緊張,臉色發白,行禮時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但儀態依舊努力保持著官員應有的規矩與一絲不苟。
“魯元渾,”李自成直接問道,目光如炬,審視著這個年輕人,“你隨米欽差在兗州這些時日,可見他有何異常之舉?可有私下收受他人財物,或與堂下這富商顧秀品等人,有過任何私下往來?”
魯元渾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努力平複狂跳的心臟,讓自己的聲音儘可能顯得平穩清晰:“回稟陛下,微臣魯元渾,自隨米大人離京之日起,至米大人被拘押前,幾乎日夜不離左右,協助處理文書,記錄行程。微臣可以性命擔保,米大人絕無任何受賄之舉,更不認識那顧秀品!”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具體細節,語速放緩但條理清晰:“抵達兗州第二天晚上,驛館之中,確有一名叫潘秋煙的女子,自稱是因故被妓家老鴇驅趕,無處容身,不知如何混過了驛館守衛,強行闖入米大人房中,言辭曖昧,欲……欲與米大人同宿,以期庇護。米大人當即嚴詞拒絕,並立刻喚來護衛,將其逐出驛館,未曾有半分猶豫與滯留。此事當晚值守的驛丞與護衛皆可作證。”
他繼續陳述,聲音逐漸變得堅定:“次日傍晚,畢顒通判確實曾到訪驛館,並非公務,而是攜了一幅據說是前朝古畫《女史箴圖》的摹本,言稱是偶然所得,知米大人雅好書畫,特來請教鑒賞。其言語間,多有暗示欲將此畫贈予米大人之意。米大人非但未收,反而當場沉下臉來,斥責其行為不當,身為朝廷命官,當以公務為重,豈可沉溺於此等玩物喪誌之事?後更下令,將此畫交由微臣,於次日公開在城中尋一信譽尚可的當鋪變賣,所得銀錢,悉數購入糧食,在城西災民聚集處設一粥棚,專用於賑濟災民。此事當時經手變賣的當鋪掌櫃、負責采購糧食的衙役,以及許多曾在那粥棚領取粥飯的兗州百姓,皆可作證。米大人若真有心貪墨,又何必行此變賣賄物、公之於眾、用以賑災之舉?這於情於理,皆不合邏輯!”
魯元渾的證詞清晰明了,細節詳實,尤其是變賣古畫公開賑災一事,時間、地點、人物、經過皆有據可查,與趙在武等人單方麵的指控形成了鮮明的、有力的對抗。若米桂琦當真有心貪墨,悄悄收下那價值不菲的古畫便是,何必多此一舉,將其變賣並用以賑災,這無異於自曝其短,絕非貪官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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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聽完魯元渾的陳述,久久沉默不語,指節輕輕敲擊著扶手,陷入了更深的思索。堂下的趙在武和喻興偉臉色明顯變了變,相互交換了一個更加不安的眼神,喻興偉嘴唇翕動,似乎想開口反駁或解釋什麼,但在李自成那沉凝如山的氣勢下,終究沒敢出聲。
此刻,被帶下去用刑的畢顒、封博能、郝安夫、顧秀品四人,又被衙役們拖了回來。他們個個衣衫襤褸,血跡斑斑,行走艱難,臉上、手上可見明顯的傷痕,顯然受刑不輕。被粗暴地按倒在地時,幾人發出壓抑的痛苦呻吟。然而,當他們接觸到李自成那深邃莫測的審視目光時,竟又掙紮著,用虛弱但異常一致的口吻,重複著之前的供詞,咬死是向米桂琦行賄,並且米桂琦已經收受。
真相,仿佛被一層濃稠得化不開的迷霧牢牢籠罩。兩邊證詞截然相反,一方有“確鑿”的物證銀票)和看似統一的人證顧秀品及眾官員),另一方則提供了具體的行為事實和潛在的旁證鏈條拒絕女色、變畫賑災)。李自成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與心力交瘁。這種官員之間的相互傾軋、羅織罪名、結黨營私,是他自起事以來最為厭惡,卻又在立國定鼎之後,不得不時常麵對、甚至深陷其中的醜陋局麵。帝王之術,在於權衡,在於判斷,但有時,尤其是在證據相互矛盾時,判斷變得異常艱難。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臉色蒼白卻目光倔強如初的米桂琦,又掠過跪伏在地、傷痕累累卻咬死不鬆口的畢顒等人,最終,落在了那箱依舊散發著冰冷光澤的銀票上。目前看來,指向米桂琦受賄的證據鏈銀票實物、顧秀品指認、多名官員眾口一詞)似乎更為“完整”和“堅硬”,而魯元渾的證詞雖極具說服力,指向米桂琦的清白,但在缺乏直接推翻對方指控的鐵證的情況下,仍顯得有些“單薄”。作為皇帝,在無法立刻辨明真偽的情況下,他必須做出一個暫時穩住局麵、以觀後效的決定。
“鄧林錚。”李自成終於做出了決斷,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與果決,這冷硬之下,或許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將米桂琦……拿下,剝去官服,暫押兗州大牢,嚴加看管,沒有朕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探視。此案,由你繼續主持審訊,深挖細節,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陛下——!”米桂琦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巨大的悲憤,那是一種信念幾乎崩塌的絕望。他試圖再說些什麼,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臣遵旨。”鄧林錚毫無感情地應道,一揮手,兩名身材魁梧的衙役麵無表情地上前,毫不客氣地摘去了米桂琦頭上的烏紗帽,粗暴地剝下了他那身代表身份與責任的緋色官袍,露出裡麵素色的中衣。隨即,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將他向公堂之外拖去。
“陛下,臣冤枉,兗州百姓還在受苦啊,陛下——!”米桂琦的呼喊聲,帶著無儘的冤屈與不甘,在空曠的公廨內回蕩,漸漸微弱,最終徹底消失在走廊儘頭的黑暗之中,隻留下那一聲聲“天日昭昭”的餘音,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李自成揉了揉愈發脹痛的眉心,強壓下心中翻湧的複雜情緒,對跪在地上、麵色悲戚的魯元渾道:“魯元渾,米桂琦既已收押,清查賑災糧款賬目之事不可一日停滯。朕命你,暫代欽差隨員之職,協助鄧大人,繼續清查兗州府及下屬各縣賑災糧款賬目,一應文書檔案,皆需仔細核對,不得有誤。”
“微臣……領旨。”魯元渾跪地接旨,聲音低沉而壓抑,帶著一種使命感與沉重感。
處理完這些,李自成站起身,不再看堂下神色各異的眾人,對戚睿涵簡單說道:“睿涵,此間事了,我們即刻回京。”
離開兗州城,踏上返京的官道。初春的北方原野,本該是萬物複蘇、充滿生機的時節,但沿途所見的景象,卻依舊帶著災後未能完全恢複的狼藉與蕭條。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蕪著,雜草叢生,偶爾能看到一些麵黃肌瘦、衣衫破爛的百姓,在田間地頭艱難地挖掘著野菜,或是佝僂著身軀,修理著在去歲寒冬與動蕩中被損壞的農具、房屋。他們的眼神大多麻木,看不到多少對未來的期盼。車駕轆轆前行,卷起淡淡的塵土,車廂內,氣氛沉默得近乎凝固。
李自成靠在鋪著軟墊的車廂壁上,閉著雙眼,似乎是在養神,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爾撚動佛珠的動作,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戚睿涵坐在他對麵,目光望著窗外不斷向後掠過的、略顯淒涼的景象,腦海中卻如同走馬燈般,不斷回放著公堂之上那一幕幕場景——米桂琦悲憤的眼神,魯元渾堅定的證詞,趙在武等人虛偽的表演,顧秀品顫抖的身軀,以及那箱在燭光下冰冷刺眼的銀票。
官道不算平坦,車駕微微顛簸著。良久,戚睿涵終於收回目光,轉向依舊閉目不言的李自成,開口打破了沉寂。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後的篤定:“陛下,臣這一路細思,愈發覺得兗州之事,仍有諸多未解疑點,纏繞心頭,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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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並未睜眼,隻是從喉間發出一個低沉的“嗯”聲,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其一,”戚睿涵條理清晰地分析道,“動機與行為之矛盾。若米桂琦真有心貪墨,他抵達兗州後,最合理、最安全的行為,應是與此前負責賑災的趙在武等人同流合汙,利用欽差身份為他們掩蓋罪責,從中分潤利益,或至少默許他們的行為,以求相安無事。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雷厲風行,立刻開始核查賬目,這本身就是觸動對方利益、引火燒身之舉。此為一不合常理。”
他稍稍停頓,繼續道:“其二,具體行為之悖論。米桂琦若貪財,為何要拒絕畢顒送上的、價值連城的古畫?若他好色,為何要將主動投懷送抱的潘秋煙立即逐出?反而將到手的‘賄物’古畫變賣,所得款項並非私吞,而是大張旗鼓地用於設立粥棚,公開賑濟災民。這哪裡是貪官的行徑?這分明是急於做出實事、收攬民心、甚至不惜得罪地方官場的‘清官’所為。貪官求利,首要在於隱匿,豈會如此招搖?此為二不合常理。”
“其三,”戚睿涵的目光變得銳利,“證據鏈之脆弱。趙在武等人指控米桂琦索賄,除了那箱由顧秀品送入京城的銀票和顧秀品本人的口供外,拿不出任何米桂琦親筆書寫的索賄信件、字條,或者可靠的、非他們利益共同體的旁證。所有指控,都建立在他們自己人的證詞之上。而那個顧秀品,堂上表現驚慌失措,眼神遊移,言語結巴,其證詞可信度,實在令人存疑。反觀米桂琦與魯元渾,其所言拒女色、變畫賑災之事,皆有具體時間、地點、人物可查證,並非空口無憑。”
他最後總結道,語氣凝重:“其四,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刑訊之下的‘鐵板一塊’。畢顒等四人,分開關押,動以大刑,皮開肉綻之下,供詞竟能毫厘不差,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疑點。除非……他們早在行事之前,就已預料到可能有今日,對好了所有細節,並且深知此事關係身家性命,一旦有人扛不住招供,所有人都將萬劫不複,故而隻能拚死堅持。這更像是一個組織嚴密、計劃周詳的陰謀團體,而非一群被欽差脅迫、不得已行賄的烏合之眾。臣的感覺……米桂琦絕非受賄之人,其年輕氣盛,行事或有不周,招致地方勢力忌恨,但品行應無大瑕。此案,定是兗州官場某些人,為自保而發起的、針對清查的栽贓陷害。而且,其背後恐怕還牽扯到更深的利益網絡,甚至……朝中是否有人暗中呼應,亦未可知。絕非兗州一府官員所能獨立策劃並執行得如此周密。”
李自成依舊閉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那串溫潤的紫檀木念珠,速度時快時慢。戚睿涵的分析,句句在理,邏輯清晰,直指核心矛盾,他也並非完全沒有同樣的懷疑。但作為一國之君,他不能僅憑個人的感覺、下屬的推斷,以及那些看似合理卻無法立刻證實的疑點來做出最終裁決。兗州官場如此鐵板一塊,竟敢聯手構陷欽差,並且能在嚴刑之下不改口,其內部盤根錯節的關係網,以及可能涉及到的、隱藏在更深處的保護傘或利益共同體,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這寒意,遠比兗州城外的春寒更加凜冽。此案,已不僅僅是一樁簡單的貪墨或受賄案,它更像是一個信號,一個考驗,考驗著新生的大順王朝的吏治,考驗著他這個皇帝的掌控力。
“朕知道了。”良久,李自成淡淡地說了一句,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便不再言語。
車駕在官道上平穩地行駛著,木質車輪碾壓著路麵,發出單調而重複的軲轆聲。戚睿涵知道,皇帝需要時間獨自思考和權衡。朝堂局勢,地方勢力,新政推行,邊境安寧……無數紛繁複雜的事務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不再多言,隻是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略顯荒涼的大地。心中那份對於米桂琦清白的信念,並未因皇帝的暫時沉默而動搖,反而愈發堅定。同時,一股對於兗州這重重迷霧背後真相的強烈探尋欲望,以及一種欲將這龐大帝國肌體上滋生的毒瘤徹底清除的責任感,在他心中悄然滋長,愈發強烈。他明白,這場圍繞賑災與貪腐、清廉與陰謀的較量,顯然才剛剛拉開序幕,更大的風暴,或許正在遠方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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