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一年的北京二月,春意仿若羞怯的處子,在冬日的餘威下試探著探出頭來。昨夜一場淅淅瀝瀝的細雨,悄無聲息地潤濕了城內縱橫交錯的青石板街巷,清晨時分,積水映照著灰白色的天光,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泥土蘇醒的腥甜氣息,其間又隱約纏繞著一絲清冷梅香,若有若無,勾人心魄。寒意尚未褪儘,濕冷的風穿過街巷,但那份屬於春天的、蠢蠢欲動的生機,已然在牆角磚縫、枝頭嫩芽間悄然萌發。
光祿大夫府邸,這座融合了前明規製與大順新風的宅院,在晨霧中顯得靜謐而莊嚴。書房內,卻是另一番溫暖景象。上好的銀霜炭在精致的黃銅炭盆裡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焰驅散了自門窗縫隙侵入的料峭春寒,也將一室映照得暖意融融。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墨香、書卷的陳香,以及一絲來自博山爐的、清雅的檀香氣息。
戚睿涵,這位身負傳奇經曆、曾扭轉乾坤的穿越者,如今的大順光祿大夫,正閒適地坐在靠近窗邊的一張寬大黃花梨木圈椅上。他身著一件湖藍色直綴便袍,料子柔軟貼身,襯得他愈發顯得從容。他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質地極佳的羊脂玉佩,那玉佩溫潤如凝脂,在他指尖流轉,泛著柔和的光澤。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窗外庭院中那幾株初綻的杏花上,粉白的花苞在料峭春風中微微顫動,帶著一種脆弱的美麗。隨後,他的視線緩緩收回,掠過書房內或坐或立的五位女子身上,她們姿態各異,卻自成一幅和諧而充滿生命力的畫卷。
靠近書架旁,白詩悅與袁薇正低聲交談。白詩悅穿著一身月白繡淡紫蘭花的襦裙,氣質溫婉如玉,她手中捧著一本顯然是古物、邊角有些磨損的琴譜,正與袁薇指點討論。袁薇今日著一身水綠色衣裙,發髻輕挽,神情專注地傾聽著,偶爾伸出纖長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撥動,仿佛在模擬琴弦的震顫,她的側臉在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柔和靜美。
書房中央的空地上,董小倩則是一身利落的暗紅色勁裝,長發束成高馬尾,正神情專注地保養著她那杆心愛的馬槊。她用一塊沾了特製油脂的細麂皮,一遍遍細細擦拭著狹長而鋒利的槊鋒,動作沉穩而富有韻律。槊刃反射著炭盆的光,偶爾掠過一道寒芒,與她沉靜如水的麵容相映,透著一股颯爽英氣。
窗邊的另一張紫檀木嵌螺鈿茶幾旁,刁如苑斜倚著椅背,手中拿著一本藍皮賬冊,眉頭微蹙。她身著藕荷色縷金百蝶穿花緞麵對襟褙子,下係同色馬麵裙,腕上一對碧玉鐲子隨著她翻動賬頁的動作輕輕相碰,發出細微清脆的聲響。顯然,她名下那些遍布南北的產業事務,即便在此刻清談之時,也牽動著她的心神。
而在靠牆的一張寬大書案前,劉菲含正伏案工作。她穿著簡便的淺灰色棉布裙襖,鼻梁上架著一副她自己設計、由水晶磨製的“眼鏡”——在這個時代堪稱奇物。她麵前攤開一張質地上乘的絹帛,上麵用細炭筆畫滿了複雜的幾何圖形和難以辨認的符號、數字。她時而凝眉沉思,咬著筆杆;時而運筆如飛,在絹帛空白處快速演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世界之中。
書房內一時隻有炭火的嗶剝聲、書頁翻動的輕響、袁薇偶爾的低語、以及董小倩擦拭兵刃穩定而輕微的摩擦聲。一種寧靜而專注的氛圍彌漫其間。
戚睿涵的目光在眾人身上流轉一圈後,重新投向窗外,望著那在薄霧中若隱若現的杏花,打破了室內的寧靜,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剛得的消息,兗州大水,災情比預想的要重。朝廷月前撥下的第一批賑災糧款,至今未能有效發放到災民手中,各地怨聲漸起。陛下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已決定派遣欽差前往查探。”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立刻激起了漣漪。
白詩悅率先抬起頭,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染上了一絲憂慮,她放下手中的琴譜,輕聲道:“賑災事宜,關乎民生根本,萬千災民翹首以盼。若有蠹蟲膽敢在此等關乎人命的大事上動手腳,中飽私囊,受苦受難的還是最底層的百姓。不知陛下此番派了何人前去?”她的聲音溫柔,卻帶著對時局清晰的認知和對民生的深切關懷。
“戶部左侍郎,米桂琦。”戚睿涵答道,指尖的玉佩停止了轉動。
“米喇印將軍之子?”袁薇略顯驚訝地放下虛按琴弦的手,“他年紀似乎不大,聽聞去年才升任左侍郎。”
“正是,今年方二十六歲。”戚睿涵點頭確認,“陛下之意,正是要借此機會曆練年輕官員。米侍郎在戶部觀政以及此前在地方任上,素以清廉正直、銳意任事聞名,或能如利刃般,滌蕩兗州官場的汙濁之氣。”
這時,刁如苑合上了手中的賬冊,發出輕輕的“啪”聲。她抬起眼,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麵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她經商多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與各色人等打交道,見慣了人心險惡與官商勾結的把戲,語氣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審慎與洞察:“二十六歲,初涉中樞,又驟得欽差重任,銳氣定然有餘,隻怕……經驗不足。”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兗州那邊,據我所知,漕運、鹽務、地方士紳關係盤根錯節,早已自成體係。那些積年的地頭蛇、老油條的官吏,最擅長的便是應對上官檢查,表麵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米侍郎滿腔熱血而去,懷揣著陛下的信任和為民請命的抱負,這自然是好的。但若不能戒驕戒躁,沉下心來,識破那些綿裡藏針、笑裡藏刀的手段,恐怕非但不能查明真相,反而……”她聲音微沉,“反而有被那些人精心編織的羅網困住,甚至被拖下水、同流合汙之虞。陛下此舉,用心良苦,但我總覺得,對於米桂琦而言,有些倉促和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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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菲含也被這邊的討論吸引了注意力,暫時從她那充滿符號與邏輯的世界裡抽身出來。她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獨特的水晶眼鏡——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儘管眼鏡並不會滑落。她的語氣平靜而客觀,帶著一種基於數據分析的理性:“根據我建立的官員行為模型,結合曆史類似案例進行推演,數據顯示,年齡在三十歲以下、缺乏地方主政經驗的年輕官員,首次獨立處理涉及範圍廣、利益鏈條複雜的大型貪腐案件時,因缺乏應對盤根錯節的人際網絡、識彆高度隱蔽的舞弊手段以及抵禦群體性軟抵抗的經驗,失敗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三點七。米侍郎此行,變量太多,不可控因素遠超可控因素,僅從概率學角度看,前景不容樂觀。”
董小倩擦拭馬槊的動作未有絲毫停頓,她的聲音如同她的兵器般,帶著一絲清冷的金屬質感:“官場如戰場,甚至比戰場更為凶險。戰場之上,明刀明槍,勝負往往取決於實力與勇氣;而官場之中,多是笑麵虎,背後捅刀子,陷阱環環相扣。米侍郎雖出身將門,耳濡目染的或是戰場上的直來直往、斬將搴旗,但與官場上的曲徑通幽、借力打力,終究是兩回事。他能否適應這種規則完全不同的‘戰爭’,猶未可知。”
袁薇接過話頭,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如同潺潺流水,但其中也蘊含著擔憂:“希望米侍郎能如史書所載的那些清官能吏一般,譬如包拯、海瑞,守得住本心,看得穿迷霧。此行的關鍵,或許不在於他是否清廉,而在於他能否識彆那些看似合規、實則漏洞百出的賬目文書;能否洞察地方官員言語中的陷阱與敷衍;能否抵擋住糖衣炮彈的層層侵蝕,無論是金銀美色,還是更為隱蔽的、諸如名聲威望之類的誘惑;最重要的是,能否在可能出現的孤立無援、上下蒙蔽之時,依舊保持清醒,堅持道義。‘潔身自好’四字,說來容易,行來卻是步步驚心,如履薄冰。”
戚睿涵靜靜地聽著眾人的議論,她們從不同角度分析了米桂琦麵臨的困境和潛在的風險。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庭院中的薄霧在陽光的驅趕下正慢慢變淡,但遠處屋脊的天空依舊顯得有些陰沉。這景象,莫名地讓他聯想到了遠方兗州官場上的迷霧——那由人情、利益、謊言交織而成的深沉難測的迷霧。“是啊,”他輕聲喟歎,仿佛自語,又仿佛是說給眾人聽,“我們都希望他能秉持一顆公心,如同利劍般撕開那層厚重的偽裝,還兗州百姓一個朗朗乾坤。但如苑姐所言不虛,鋒芒太露,易折。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此番兗州之行,對他而言,無異於一場猝然而至的淬火曆練。是百煉成鋼,還是……就此折斷,皆在他一念之間,亦在時勢造化。”
與此同時,位於城西的海晏伯府內,氣氛卻並非全然是臨危受命的激昂與壯烈,更摻雜著幾分複雜難言的情緒。
米桂琦身著簇新的青色孔雀補子官袍,腰係銀帶,頭戴烏紗,雖努力模仿著老成持重的模樣,但眉宇間那抹飛揚的神采,眼底躍動的光芒,卻清晰地泄露了他內心的激蕩與振奮。年僅二十六歲,便被陛下委以欽差重任,巡查兗州賑災事宜,這無疑是對他能力與品格的極大認可,是他夢寐以求的、施展抱負、青史留名的絕佳機會。
他的父親,海晏伯米喇印,這位昔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抗清名將,如今雖因年歲和舊傷賦閒在家,但魁梧的身形、銳利的眼神依舊透著不容忽視的威儀。他看著眼前英姿勃發的兒子,眼中既有“雛鳳清於老鳳聲”的欣慰,更有一種深沉的、難以化開的憂慮。
“桂琦,”米喇印的聲音低沉而渾厚,帶著曆經滄桑的沙啞,“你年少得誌,蒙陛下信重,授此欽差之權,此乃殊榮,亦是我米氏一門的榮耀。”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然則,你需謹記,官場之水深不可測,其下暗流洶湧,尤甚於為父當年所麵對的千軍萬馬。兗州此次水患,波及數縣,賑糧款項數額巨大,卻遲遲未能下發,其中牽扯之廣、利益之深,必然超乎你的想象。你初涉此等複雜事務,那些積年的胥吏、地方上的官員、乃至盤踞地方的豪強士紳,哪個不是老於世故、老謀深算之輩?他們應對上官檢查的手段層出不窮,欺上瞞下已是家常便飯。為父隻怕你……心思單純,被他們的表象所迷惑,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空有一腔熱血卻無處施展,甚至……”他深吸一口氣,最後幾個字說得格外沉重,“甚至被他們拖下水,玷汙了自身清譽,更辜負了聖恩。”
米桂琦感受到父親話語中的千斤重量,他躬身行禮,姿態恭敬,但抬起的臉上卻寫滿了堅定與自信:“父親大人教誨,孩兒字字句句謹記於心。然,陛下臨行前亦曾勉勵,正因孩兒年輕,心懷正義,血氣方剛,更應深入險地,多加曆練,為國分憂,為民請命。孩兒必當時刻警醒,恪守清廉,明察秋毫,定要查明真相,將蠹蟲繩之以法,絕不辜負陛下天恩,亦絕不辱沒我米氏家門清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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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米桂琦的母親馬夫人,看著兒子一身官袍、意氣風發的模樣,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與驕傲,她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臂,對米喇印說道:“老爺,你呀,就是過於謹慎了。桂琦如今已是朝廷三品大員,自有主張。陛下聖明燭照,既然用他,自有陛下的道理。咱們桂琦秉性純良,能力出眾,你隻管放手讓他去做,秉公處理便是。定能馬到成功!”她的言語中充滿了對兒子的無限信任與期待。
米桂琦在府中仆役的協助下,最後清點著行裝。官印、文書、隨身衣物、以及一些必要的銀兩,一一準備妥當。就在他意氣風發,準備踏出府門,登上等候在外的欽差儀仗,奔赴那未知的兗州之際,府門外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身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麵容清臒、目光深邃的老和尚,手持一根看似普通的木質禪杖,悄無聲息地立於海晏伯府門前斑駁的石獅旁。他聲稱雲遊至此,感知天象有異,特來為即將遠行的欽差大人算上一卦,以卜吉凶。
門房見其衣著樸素,形貌奇特,隻當是化緣的遊方僧,本欲如常驅趕。恰在此時,米桂琦整頓好衣冠,在隨從的簇擁下大步走出府門。或許是出於一種對未知前路的微妙感應,或許是那老和尚卓然不群的氣質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手製止了正要上前嗬斥的門房。
“大師有何指教?”米桂琦立於台階之上,語氣還算平和,但那份屬於年輕高官的矜持與隱隱的疏離感,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老和尚並未因他的身份而顯出絲毫怯懦,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世情的眼睛,在米桂琦年輕而充滿銳氣的臉上停留片刻,然後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如同古刹鐘聲,一字一句敲在人的心上:“潛龍勿用,或躍在淵,無咎。”
這沒頭沒腦、仿若讖語的偈語,讓米桂琦微微一怔。潛龍勿用?《易經》乾卦的初爻,是說要隱藏蟄伏,等待時機,不宜有所作為?這分明是在暗示他此時不應出京,不應擔當此任?而“或躍在淵,無咎”——龍或騰躍而上,或退處在淵,均無咎害。這又似乎暗示著某種機遇與風險並存的境地,需要審時度勢。他自幼讀聖賢書,講求的是“子不語怪力亂神”,素來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命理卦象之語。更何況,眼下他聖眷正隆,肩負皇命,胸懷壯誌,正是要大展拳腳、建功立業之時,豈是這老僧口中需要“勿用”的“潛龍”?這預言,與他此刻的心境和認知,格格不入。
“胡言亂語。”米桂琦眉頭蹙起,心中那點因皇帝信任而膨脹的自信,以及被這晦澀預言隱隱冒犯的不悅,讓他對這看似莫測的警示產生了強烈的排斥。他揮了揮手,語氣帶上了幾分屬於官員的威嚴與不耐,“本官奉旨出巡,查勘災情,整頓吏治,關乎國計民生,豈能信此等虛妄無稽之言?來人,取些齋銀與這位大師,送客!”
老和尚並未因他的驅趕而惱怒,也未去接仆役遞過來的銀錢,隻是又深深地看了米桂琦一眼。那目光深邃如同古井,仿佛能穿透他嶄新的官袍,直視其內心那顆因年輕而略顯浮躁、因順境而有些驕矜的心。他低垂眉眼,雙掌合十,低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隨即轉身,拄著禪杖,步履沉穩地離去,灰色的僧袍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晨霧尚未完全散去的、空曠的街角,仿佛從未出現過。
米桂琦站在原地,望著老和尚消失的方向,心中莫名地掠過一絲極淡的不安,但旋即被他強行壓下。僧人之言,不過是江湖術士蠱惑人心、故弄玄虛的伎倆,豈能動搖他查明兗州真相、為民做主的決心?定是近日忙於準備,思慮過多所致。他甩甩頭,仿佛要將這短暫的不快與那讖語一同拋諸腦後。他整了整官袍的衣領,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帶著精心挑選的幾名隨從,昂首闊步,走向那代表著欽差權威、裝飾華美的車駕儀仗。旌旗在微風中舒卷,護衛們鎧甲鮮明,一切都彰顯著皇權的威嚴與他此刻的意氣風發。
兗州府城,位於山東腹地,地處南北要衝,本應是商賈雲集、煙火鼎盛之地。然而,此時雖已過了洪水肆虐最危急的時刻,但整座城池內外,依舊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與悲涼氣氛。
官道兩旁,原本的農田屋舍被洪水摧毀殆儘,取而代之的是連綿不斷、低矮破敗的窩棚,用破爛的草席、樹枝和泥土勉強搭建而成,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其吹散。窩棚間,隨處可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災民,他們或坐或臥,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失去了對生活的期盼,隻有偶爾看向官道時,才會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是期盼,是畏懼,亦是深深的無奈。空氣中飄散著潮濕的黴味、劣質草藥的氣息,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屬於絕望的沉寂。早春的陽光懶洋洋地灑落,卻驅不散這籠罩在災民頭頂的陰霾。
兗州知府趙在武、同知喻興偉、通判畢顒,早已得到京中快馬傳來的密報,知曉了這位年輕欽差大臣米桂琦的行程與底細。此刻,三人正聚在府衙後堂一間門窗緊閉的簽押房內。燭台上的燈焰跳動著,映照著他們神色各異、心思不同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