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知府趙在武年約四旬,生得麵團團一張富家翁般的臉,皮膚白淨,未語先帶三分笑,但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裡,卻不時閃過與其麵相不符的精明與算計。他端起桌上的青花瓷蓋碗,輕輕撇去浮沫,呷了一口熱茶,慢悠悠地開口道:“這位小米侍郎,米喇印將軍的公子,年紀輕,根基淺,是塊沒經過多少磋磨的硬骨頭,卻也未嘗不是一把好用的快刀。關鍵嘛……就看我們怎麼‘用’這把刀了。”他話語中的意味深長,讓旁邊的兩人心中各自凜然。
同知喻興偉身材瘦削,留著兩撇細細的山羊胡,眼神活絡,一看便是心思靈動之輩。他撚著胡須,接口道:“府尊高見。年輕氣盛,往往好名,也好對付。隻要我們把場麵上的功夫做足,讓他看到我們‘儘心儘力’、‘宵衣旰食’地救災,賬目文書做得漂亮些,再投其所好……他若好清名,我們就給他送上萬民傘、功德碑;他若……嗬嗬,總有辦法。未必不能讓他滿意而歸,大家相安無事。”
通判畢顒年紀稍輕,資曆較淺,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能完全磨去的書生之氣,此刻顯得有些不安,低聲道:“府尊,喻大人,下官聽聞這位米侍郎在京城素有清廉之名,尋常的金銀之物,隻怕難以打動,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趙在武放下茶碗,冷笑一聲,那笑容裡透著一絲寒意:“清廉?清廉之人,往往更重名聲,更易被所謂的‘民情’所惑,也更容易被架起來。吩咐下去,找些‘懂事’的、家裡有老有小的災民,好生排練。教他們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誰敢在欽差麵前胡言亂語,捅出簍子……”他眼中寒光一閃,語氣森然,“事後小心他的性命。演好了的,回頭賞兩碗厚粥,多加幾粒米!”
這命令被心腹胥吏層層下達,一股無形的、帶著威脅與利誘的壓力,迅速籠罩在城西最大的災民聚集區。當米桂琦那旌旗招展、護衛森嚴的欽差儀仗,在午前時分抵達兗州城外十裡長亭時,他看到的是以趙在武為首,喻興偉、畢顒及兗州府大小官員數十人,整齊列隊、熱情洋溢、禮數周全的迎接場麵。
“下官兗州知府趙在武,率闔府同僚,恭迎欽差大人。大人一路風塵,辛苦!”趙在武快步上前,笑容可掬,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言語恭敬有加。
米桂琦端坐於高大的駿馬之上,身姿挺拔,他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目光卻已迫不及待地越過了這些穿著官服、滿麵堆笑的地方官員,投向他們身後那片低矮破敗、如同巨大瘡疤般的窩棚區,以及窩棚間那些影影綽綽、麵黃肌瘦、眼神躲閃的百姓。他心中不由一緊,那份出發時的昂揚鬥誌,瞬間被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對民間疾痛的切身感受所取代。
按照既定流程,入城之後,趙在武等人並未先將米桂琦引至府衙休息,而是徑直將他帶往城西那片規模最大的災民安置點,美其名曰“請欽差大人即刻體察民情”。沿途所見,觸目驚心。災民們確實衣衫襤褸,神情悲苦,符合災後的景象。然而,當米桂琦下馬,試圖走近一些窩棚,親自詢問災民具體情況時,周圍的衙役和兵丁便似有若無地形成一道人牆,巧妙地隔斷了他與災民直接、深入接觸的可能。而那些被問到的災民,則像是被無形的手操控著的提線木偶,異口同聲地、用一種帶著排練痕跡的、呆板而統一的語調念叨著:
“謝皇上恩典……皇恩浩蕩……”
“謝官府賑濟……青天大老爺……”
“吃過糧了……前天,哦不,昨天還吃過……”
聲音參差不齊,缺乏真實的情感,眼神躲閃,不敢與米桂琦對視。
米桂琦的眉頭越鎖越緊,心中疑雲大起。他不動聲色,走到安置點邊緣一處冒著嫋嫋蒸汽的大鍋前。鍋邊圍著幾個麵有菜色、眼神怯懦的婦人和瘦骨嶙峋的孩子。他伸手,示意隨從揭開鍋蓋。一股寡淡的、帶著些許黴味的水汽撲麵而來——隻見鍋裡是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薄米湯,寥寥可數的米粒沉在鍋底,清晰可數。
一股怒火猛地竄上米桂琦的心頭。他強忍著,轉向身旁亦步亦趨的趙在武,聲音不大,卻帶著壓抑的冷意:“趙知府,朝廷撥發的賑災糧,明文規定,在災情未穩期間,當以肉餃、厚餅等耐饑實糧為主,何以至此地,竟成了此等清湯寡水,幾與清水無異?”
趙在武臉上立刻堆滿了恰到好處的為難與委屈,他搓著手,唉聲歎氣地回道:“回稟欽差大人,非是下官等不儘心辦事啊,實在是……實在是災民人數眾多,數以萬計,先前運抵的第一批肉餃、厚餅,早已按人頭發放完畢。眼下後續糧秣尚在途中,倉促之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隻能先以此等稀粥應對,確保人人皆能分到一口吃食,不致立刻餓殍遍野。此實乃無奈之舉,權宜之計,還望大人明鑒,體諒下官等辦事之難處。”他言辭懇切,表情真摯,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壓力,將責任推諉得一乾二淨。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米桂琦盯著他那張看似誠懇無比的臉,心中冷笑連連。他並非毫無官場經驗的愣頭青,在戶部觀政期間,也接觸過錢糧審計,豈會看不出這等拙劣的表演和漏洞百出的借口?肉餃分完?如此巨大的消耗速度,詳細的出入庫記錄、分發賬冊何在?登記的災民具體人數與運抵的賑糧總數可能對應?這其中可以動手腳的地方太多了。他心中疑竇叢生,怒火翻騰,但深知此刻發作,無憑無據,反而會打草驚蛇,讓這些人有了防備。他強壓下胸中翻湧的情緒,麵色恢複平靜,甚至微微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些許:“原來如此。災情重大,千頭萬緒,趙知府與諸位同僚,確實辛苦了。”
見這位年輕的欽差並未立刻揪住不放,反而表示了“理解”,趙在武等人暗暗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色,均是略鬆了一口氣。看來,這位小爺雖然麵色不豫,但終究還是講些“道理”,懂得“體恤下情”的。
接下來,便是安排欽差一行下榻於早已準備好的迎賓驛。驛館顯然經過了精心打掃和布置,廳堂寬敞明亮,家具一應俱全,且都是簇新的。時近正午,後廚早已備好,很快,一桌堪稱豐盛的接風宴席便擺了上來:炙烤得外焦裡嫩、香氣四溢的羔羊腿,清蒸的肥大河鯉淋著琥珀色的醬汁,時鮮的嫩綠菜蔬,造型精致的各色點心,還有一壺據說是當地珍藏多年的醇香美酒。杯盤羅列,琳琅滿目。
“欽差大人一路舟車勞頓,風塵仆仆,下官等略備薄酒,為大人接風洗塵,不成敬意,還望大人賞光。”喻興偉臉上堆著熱情的笑容,躬身相請。
米桂琦站在桌前,看著這桌與城外災民鍋中清湯寡水形成刺眼對比的酒菜,胸中那股勉強壓下的怒火再次升騰起來,甚至比之前更為熾烈。兗州百姓尚在饑寒交迫之中,以幾乎無法果腹的稀粥度日,而這些父母官,卻在此大擺宴席,觥籌交錯。他站在原地,並未依言入席,目光掃過趙在武、喻興偉、畢顒等人臉上那殷切而略顯諂媚的笑容,聲音不大,卻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傳入每個官員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兗州數萬百姓,遭此大難,如今尚在饑饉困頓之中,甚至以稀粥度日,尚且難求一飽。本官身為欽差,奉陛下旨意,前來查勘賑災事宜,撫恤災黎,責任重大,豈能在此心安理得地獨享盛宴?”
他頓了頓,感受到周圍瞬間凝滯的氣氛和官員們臉上僵住的笑容,沉聲命令道:“將這些酒菜,悉數撤下,立刻分發給驛館外那些老弱婦孺,讓他們也沾沾‘皇恩’。本官與隨行人員,吃幾個自帶的粗糧餅,喝些白水即可。”
趙在武臉上笑容一僵,連忙上前一步,勸道:“大人,這……這如何使得?此乃地方同僚一片拳拳心意,且大人一路辛苦,也需要補充體力……”
“地方同僚的心意,本官心領了。”米桂琦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但此例不可開。災情如火,民命關天,豈能容我等在此安享珍饈?照本官的話去辦!”
官員們麵麵相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氛尷尬至極。但在欽差明確的命令下,無人敢再反駁,隻得訕訕地吩咐驛丞和仆役,將幾乎未動的酒菜迅速撤下。米桂琦則真的從隨行包裹裡拿出幾個冷硬的粗糧餅,就著桌上的一壺白水,麵無表情地、默默地啃了起來。他這一舉動,讓一些原本抱著看熱鬨、甚至有些輕視心態的底層胥吏和驛卒,也不禁暗自咋舌,心中對這位年輕欽差的觀感,複雜了幾分。
然而,米桂琦並未看到,在他轉身走向內室,準備稍事休息後再調閱賬冊時,趙在武眼中飛快閃過的那一絲譏誚與了然。年輕禦史的這番清廉姿態,在他這等在官場沉浮數十年的老吏眼中,不過是另一種可以預估和應對的“套路”,是另一種形式的“好名”。拒絕宴席,與民同苦,這都在他們的預料之內。真正的較量,在於接下來的賬目核查、人員問詢、以及那些隱藏在正常公務流程之下的軟釘子、暗絆子。兗州的迷霧,並未因這位年輕欽差態度鮮明的到來而散去分毫,反而因為雙方這初次、心照不宣的交鋒,而變得更加濃重和深沉了。風暴,正在看似平靜的表麵下悄然醞釀。
北京,光祿大夫府書房。
戚睿涵等人的討論,也隨著對米桂琦兗州之行初步情況的推測而接近了尾聲。炭盆裡的火炭燃燒得久了,發出更加輕微的、持續的劈啪聲,為靜謐的書房增添了一抹暖意與生機。
“米桂琦已經到了兗州,並且做出了他的第一個選擇——拒絕宴席,與災民共苦。”戚睿涵將手中把玩許久的羊脂玉佩輕輕放在一旁的茶幾上,總結道,“這是一個典型的清官姿態,也是一個明確的信號,向兗州官場表明了他的立場和決心。姿態很重要,但這僅僅是開始。接下來的查核賬目、詢問官吏、暗訪民間,才是真正考驗他能力、智慧和定力的關鍵時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白詩悅輕輕歎了口氣,眉宇間的憂慮並未散去:“希望他的這份清廉與正氣,能真正化為洞察秋毫的智慧,以及應對複雜局麵的韌性,而非成為剛極易折的脆弱,被那些狡黠的胥吏輕易利用或孤立。”
袁薇將琴譜輕輕合攏,放在膝上,柔聲道:“我們在此的種種猜測與分析,終究是隔岸觀火,霧裡看花。官場之中的博弈,人心之間的較量,瞬息萬變,非身處其中,難以真切體會。時間,會慢慢揭開迷霧,給出最終的答案。”
劉菲含已經重新埋首於她那張畫滿幾何圖形的絹帛,手中的炭筆再次開始演算,聞言頭也不抬,語氣平淡而理性:“現有的數據模型需要根據米桂琦抵達兗州後的初步行為進行參數修正和更新。等他那邊有新的、更具體的信息傳回,無論是賬目疑點、人員調動,還是民間反饋,才能進行下一步的有效分析。目前,仍是觀察期。”
刁如苑站起身,走到窗邊,之前庭院中的薄霧已完全散去,陽光毫無阻礙地灑落,將初綻的杏花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她望著窗外明朗的景色,仿佛能看到遠方兗州上空依舊凝聚的陰雲:“商場與官場,看似迥異,實則人性相通。很多時候,一個人最大的敵人,並非外部的險阻與困境,而是內心的驕矜與浮躁,是對自身能力邊界認知的不足,以及對複雜環境判斷的失誤。米侍郎若能過了自己內心這一關,真正沉下心去,戒除那份因年輕得誌而產生的傲氣,學會在汙濁中保持清醒而不被同化,在困境中尋找契機而不輕言放棄,那麼,兗州之局,或可期也。”
董小倩此時也已保養完畢她那杆心愛的馬槊,用一塊乾淨的絨布將槊鋒最後擦拭一遍,然後將其穩穩地立於牆邊的兵器架上。槊鋒雪亮,在書房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道冷凝的寒光。她轉過身,聲音清越而簡潔:“拭目以待。”
戚睿涵不再言語,書房內恢複了之前的寧靜。炭火依舊溫暖,墨香依舊清雅,窗外陽光正好。然而,這份寧靜之下,卻分明湧動著對遠方那位年輕同僚命運的深切關切,對大順王朝吏治能否清明、民生能否安泰的更深層次的思慮與隱憂。
永昌十一年的春天,北京的杏花悄然綻放,而千裡之外的兗州官場,注定因這位名叫米桂琦的年輕欽差的到來,即將掀起一場不為人知的、或許遠比洪水更為洶湧的風暴。而這場風暴最終的結局,是滌蕩汙濁,還是將理想與初心一同吞噬,此刻,還深深地隱藏在由權力、利益與人性交織而成的、重重的迷霧之後。
喜歡明末穿越,闖王一統請大家收藏:()明末穿越,闖王一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