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暖陽變得柔和了許多,透過花廳精致的雕花木窗,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檀香和窗外隱約傳來的花香。戚睿涵、白詩悅、袁薇、董小倩、刁如苑、劉菲含六人圍坐在一張紫檀木嵌螺鈿的圓桌旁,麵前的茶幾上擺放著幾樣時新果點——水靈靈的蜜桃、晶瑩的葡萄、精致的豌豆黃,以及冒著嫋嫋熱氣的青瓷茶盞,茶香清冽,是上好的龍井。
昨日的波瀾似乎尚未完全從心頭散去,短暫的靜默後,話題很自然地又引到了那樁震動朝野的大案上。
白詩悅用指尖輕輕捏著茶盞的蓋子,撥弄著浮在水麵的茶葉,卻沒有喝,她歎了口氣,聲音柔和帶著一絲惋惜:“關震……唉,真是沒想到。聽說他以前在順天府任上的時候,口碑確實不錯,勸課農桑,興修水利,也算是個能吏。怎麼後來進了刑部,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人就變成這樣了呢?”她抬起眼,眸中帶著不解,“最後落得個淩遲處死,夷滅三族的下場,想想也真是……令人唏噓。”
袁薇放下手中一直無意識把玩的一支羊脂玉簪,那玉簪溫潤的光澤與她此刻略帶譏誚的表情形成對比。她接口道,語氣比白詩悅要直接得多:“要我說,就是權力腐蝕人心。以前在地方,或許還能時常接觸到市井小民,看到民生疾苦,心裡多少知道些分寸,做事有顧忌。一旦入了中樞,進了六部那樣的核心衙門,周圍都是阿諛奉承、請托辦事的人,被各種各樣的金錢誘惑和人情關係包圍,日子久了,把持不住,心裡的欲望就像沒了堤壩的洪水,野草一樣瘋長起來了。”她撇了撇嘴,“他最後還在獄中狡辯,說什麼受賄的錢財皆用於公事開銷,未曾個人享樂,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沈陽老家的三所豪宅、上萬頃良田,難道也是為公事預備的不成?”
董小倩自幼在江南長大,見慣了明末官場的傾軋與腐敗,家族也曾深受其害,對此感觸更深。她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仿佛在陳述一個古老的規律:“曆朝曆代,貪腐之事,皆難根治。明末為何積重難返,直至土崩瓦解?便是因為官官相護,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最終法不責眾,甚至劣幣驅逐良幣。陛下此次鐵腕處置,雷厲風行,連關震這樣的部院大臣、曾經的能吏都毫不留情,明正典刑,確實起到了極大的震懾作用。朝野上下,想必此刻無人不心驚。”她頓了頓,纖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細微的聲響,話鋒微轉,“隻是……不知這般雷霆之威,能震懾幾時。人心的欲望,怕是比法律的條文,要頑固得多。”
劉菲含拿起一塊豌豆黃,卻沒有立刻送入口中,她秀眉微蹙,帶著理科生特有的邏輯思維和分析習慣說道:“我覺得,之前的懲貪法令,可能確實不夠細化,缺乏清晰的梯度。比如,同樣是貪墨了一百貫錢,一個是從其他官員、富商那裡收受的賄賂,錢並未直接來自平民百姓,也未曾利用這錢去直接侵害某個具體的平民;另一個是克扣了河工的工錢,或者貪汙了賑濟災民的糧款,導致餓殍遍野,民怨沸騰。這兩種行為,雖然都觸犯了法律,但其對社會造成的危害,對朝廷威信和百姓信任的破壞程度,是完全不同的。”她努力尋找著準確的表述,“如果處罰標準一樣,就不夠公平,也難以讓那些自詡‘有底線’,比如隻拿富商的錢,不直接害百姓的貪官,從心底裡生出足夠的警惕。他們可能會覺得,反正拿多拿少,隻要不直接逼死人,風險差不多。”
刁如苑優雅地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抿了一小口,她的商業頭腦讓她對規則、人性和激勵機製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洞察。“菲含說到點子上了。”她放下茶杯,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談論生意經時的冷靜,“我倒是覺得,陛下和內閣這次若能借此機會,製定一部更細致、更能區分不同性質貪腐的新律,會是件大好事。就像我們做生意,也要嚴格區分是合理的商業競爭,還是惡性的欺詐、壟斷行為,處罰力度天差地彆。”她身體微微前傾,繼續分析,“你們想,那些隻受賄,但並未直接動手去盤剝百姓的,比如關震早期可能就是這樣,他或許收了牛家的錢,但在判案時,未必就一定會因為收了錢,而去故意枉法坑害某個毫無背景的平民百姓。他心裡對‘百姓’這個整體,可能還存有那麼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或者更實際點說,是忌憚,怕激起民變,怕事情鬨大不可收拾。這種人,雖然貪財,迷失在權力和金錢中,但道德的底線尚未完全崩塌,或許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天良。對這類人,依據數額和情節從輕處罰,給予他們改造、贖罪的機會,或許還能挽救一二,至少能讓他們成為反麵教材。同時,這也顯得朝廷律法並非一味酷烈,不教而誅,其中也蘊含著勸誡與期望,是有人情味和智慧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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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語氣隨之轉冷,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絕:“而那些直接動手盤剝百姓的,從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貧苦農民、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身上敲骨吸髓的,就像牛成飛父子那樣放印子錢逼死人命,或者像過去左良玉麾下那些軍匪一樣劫掠地方的,他們是缺少最基礎的良知道德的,可以說是毫無人性。這些人,為了錢,可以毫無底線,視人命如草芥,他們的行為直接動搖國家的根基。對他們,自然要用最重的刑罰,毫不姑息,有一個殺一個,有一窩端一窩。這樣才能真正保護最底層的百姓,讓他們能有一點喘息之機,也才能彰顯朝廷真正的愛民之心,而非空口白話。”
白詩悅和袁薇聞言,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隨後紛紛點頭表示讚同。白詩悅道:“如苑姐分析得透徹。這樣區分開來,確實更合理,也更有效。既能集中力量打擊最惡劣、危害最大的貪官,也能給那些情節較輕、或許尚存一絲挽回餘地的人一個改過自新、或者至少是一個更清晰、更嚴厲的警告,讓他們知道越過哪條線就是萬劫不複。”
袁薇補充道,眼神亮了起來:“而且這樣明確寫進律法,條文清晰,界限分明,也讓下麵具體執法的官員,比如刑部、大理寺、地方按察使司的人,有章可循,減少他們憑個人好惡、或者受人情請托而徇私舞弊、上下其手的空間。畢竟,標準越模糊,操作的空間就越大。”
董小倩也微微頷首,她想起姐姐董小宛生前談及明末官場時的無奈與悲涼,輕聲道:“如此立法,若能不折不扣地執行,或許可收分化之效。讓那些貪官內部也有所忌憚,知道有些事情是絕對的紅線,碰了就再無回旋餘地,不敢輕易踏過那條直接盤剝百姓的界限。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他們對最底層百姓的侵害。”
劉菲含將那塊已經有些涼了的豌豆黃放進嘴裡,慢慢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語氣帶著一絲期望:“這樣一來,就像有個清晰無比的價格表掛在哪兒,貪多少,怎麼貪,後果截然不同。總能嚇住一部分還有點心存僥幸,或者還沒完全喪儘天良的人吧。看誰還敢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地去剝削百姓。”
一直沉默聽著眾人討論的戚睿涵,這時才緩緩開口。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壁,目光顯得有些深邃,仿佛透過眼前的熱鬨,看到了更遙遠、更複雜的圖景。他並未像眾人那樣,因為新法的細致化而顯得過於樂觀。
“你們的想法都很好,分析的也都在理。”他先溫和地肯定了大家的看法,聲音平穩,“這部新法令若真能如我們推測的這般頒布,肯定比過去粗線條的律法進步許多,也更顯公正和治理的智慧。區分性質,細化量刑,這是走向法治成熟的必要一步。”
然後,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凝起來,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蕩開層層憂慮的漣漪:“但是……我們或許不能過於樂觀。要想憑借一部法律,就徹底杜絕、甚至隻是根除大部分貪腐,難,難於上青天。”他抬起頭,目光似乎沒有焦點地望向窗外庭院中那株開始染上秋色的海棠樹,聲音低沉,“官場的水,比我們坐在此處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渾得多。人性的欲望是無窮無儘的,隻要有權力的地方,就難免有尋租的空間,這是古今中外皆然的難題。我們在這裡討論的是京師的律法,但天高皇帝遠,你們能保證這部凝聚了陛下和內閣心血的《懲貪新律》,能絲毫不走樣、不折扣地推行到每一個偏遠的州縣?能保證每一個知縣、胥吏,乃至衙門口的差役,都能真正恪守這些律條,做到清廉自守、秉公執法?”
他微微歎了口氣,繼續道,語調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冷靜:“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千百年來,這是官場的常態。貪官們也不是傻子,他們同樣會琢磨律法的空子,尋找新的、更隱蔽的斂財方式。比如,‘盤剝百姓’這四個字,具體如何界定?那些巧立名目的各種攤派、附加,那些強買強賣卻美其名曰‘市恩’的行為,那些利用職權脅迫商戶‘自願’進貢的手段……這些算不算盤剝?界限往往模糊。他們總能找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包裝自己的貪欲。而且,”他加重了語氣,“官場的關係網錯綜複雜,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今天我們用雷霆手段查處了一個關震,震動朝野,但誰能保證,明天不會在另一個角落,滋生出一個張震、李震?利益的紐帶,往往比律法的繩索更堅韌,更能將人捆綁在一起。今天一起貪汙的同盟,明天可能就是互相揭發的對手,但總的土壤,未必能輕易改變。”
戚睿涵的話像一陣微涼的風,吹散了花廳內因討論新法而略顯熱烈的氣氛,帶來了一絲清醒的寒意。大家都沉默下來,品味著他話中的深意。陽光依舊透過窗欞,在地麵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茶香依舊在鼻尖縈繞,果點也依舊精致,但每個人心中都明白,戚睿涵所說的,才是更接近那龐大帝國官僚體係運作的、殘酷而複雜的現實。法律是理想的藍圖,而執行卻是在現實的泥沼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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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詩悅輕輕放下茶盞,向戚睿涵身邊靠了靠,低聲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依賴與了然:“元芝,你說得對。反腐……注定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博弈,不可能一蹴而就。不是頒布一部看上去完美的法律,就能萬事大吉的。”
袁薇也歎了口氣,原本有些激昂的情緒平複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思考:“是啊,法律的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需要不斷的監督,需要剛正不阿的執行者,需要暢通的言路讓冤情上達,更需要……從根本上,慢慢地、一點點地去改變那種唯利是圖、鑽營取巧的官場生態和人心。這太難了。”
刁如苑恢複了平日裡那種精明乾練的冷靜神色,她理了理衣袖,說道:“所以,這部新法,是一個重要的開始,是一個更清晰的規則和更鋒利的武器。它指明了方向,劃定了更明確的紅線。但如何使用好這柄武器,如何維護好這套規則,確保它不被架空、不被扭曲,還需要陛下持之以恒的決心,需要朝廷中樞不懈的努力,需要像李岩、劉宗周那樣的正直官員前赴後繼,乃至需要天下人的監督和共同努力。這隻是一個新的起點,遠非終點。”
劉菲含握了握拳,像是給自己打氣,也像是堅定信念:“至少我們在做,在努力讓它變得更好。哪怕隻能嚇住一部分人,隻能減少一部分對百姓的盤剝,也是好的開始。總比沉淪下去,毫無希望要強。”
董小倩目光堅定,她想起與戚睿涵一同經曆的風雨,從明末的混亂到大順的建立,輕聲道:“儘人事,聽天命。我等既因緣際會在此時代,自當竭儘全力,匡扶正道,能做一分,便是一分。新法既出,總是多了一分依憑,多了一分希望。”
戚睿涵看著身邊這些來自不同時空、擁有不同閱曆,卻因奇妙的命運而緊密相連、憂國憂民的夥伴們,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溫和而真切的笑意。他伸出手,輕輕覆在白詩悅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感受到她指尖傳來的微溫,然後環視眾人,聲音沉穩而充滿力量:“不錯。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這條漫長而艱難的路上,儘自己的一份心力,發一份光熱。”他的目光掃過窗外漸沉的夕陽,“至少,我們見證了這部更完善的新法在武英殿內的誕生,也看到了朝廷最高層肅清吏治的決心。這本身,就比沉淪在那種無可救藥的、彌漫性的腐敗中,要充滿希望得多。未來如何,取決於很多因素,但此刻,我們看到了向上的努力,這就值得肯定。”
花廳內再次陷入寧靜,但這次的寧靜不再是沉重或憂慮,而是一種帶著深刻思考、明晰認知與內在力量的默然。窗外,天色漸晚,夕陽的餘暉將天空染成一片絢爛而溫暖的橘紅色,也透過雕花的窗欞,在六人身上、在他們沉靜而堅定的麵龐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武英殿內正在鍛造的、代表鐵律與秩序的法度之光,與光祿大夫府內這群年輕人所懷抱的、代表丹心與希望的憂思之光,在這片沉靜而恢弘的落日餘暉中,仿佛完成了一次無聲的交彙與共鳴。新的法令即將頒布,預示著新的開始,而未來的路,依然漫長且充滿挑戰,但並非毫無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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