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睿涵是在一陣劇烈的顛簸和左肩處傳來的鑽心疼痛中恢複意識的。那疼痛並非持續不斷,而是隨著某種規律性的晃動,一次次地刺入骨髓,像是有一把鈍刀在傷口裡反複擰動。他感覺自己像是一件被隨意丟棄的行李,在崎嶇不平的路上被拖拽著。除了肩膀的劇痛,全身的骨頭也像是散了架,每一處關節都在發出呻吟。
首先闖入感知的,是泥土和腐爛樹葉混雜的潮濕氣味,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這氣味底層,是清晨草木被露水浸潤後特有的、略帶腥甜的清新,但在這之上,卻頑固地纏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味。那鐵鏽味很奇特,不像是廢棄工廠裡的陳鏽,而是帶著一種新鮮的、溫熱的質感,讓他鼻腔發癢,喉嚨發緊,極不舒服。他甚至還嗅到了一絲……硝煙?或者說是某種東西燒焦後的淡淡煙火氣,混雜在潮濕的空氣裡,飄忽不定。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仿佛眼皮上墜著千斤重擔。視線先是模糊一片,隻有一片晃動的、斑駁的光影和色塊。劇痛和眩暈讓他忍不住乾嘔了幾下,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帶得肩傷又是一陣撕裂般的抽痛。他大口喘著氣,等待眼前的黑暗和金星慢慢褪去。視線漸漸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大喬木交錯伸展的枝椏,它們肆意地生長著,織成一張巨大而密不透風的綠色天網,將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陽光努力地透過層層疊疊的葉片,最終也隻能化為細碎的金斑,勉強投射下來,在布滿苔蘚和落葉的地麵上跳躍,同時照亮了空氣中無數漂浮旋轉的微塵,仿佛一片金色的迷霧。
他發現自己正仰麵躺在一片厚厚的、散發著腐敗氣息的落葉和不知名的草叢中。身下硌得生疼,是碎石和斷枝,甚至可能還有隱藏的蟲蟻在爬動。他嘗試移動一下右手,觸手所及是冰涼潮濕的泥土和綿軟的腐殖質。
“這是……哪兒?”他喉嚨乾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發出的聲音嘶啞、微弱,幾乎不像自己的。這聲音在寂靜的樹林裡顯得格外突兀,旋即被更大的寂靜所吞噬。
記憶如同破碎的潮水,裹挾著冰冷的碎片,猛地湧回腦海——科技館裡那過分刺眼、讓人無所遁形的白色燈光,張曉宇因極度憤怒而扭曲猙獰的臉,那雙揪住自己衣領、青筋暴起的手傳來的粗暴力道,那架巨大的、作為科技館鎮館之寶的天文望遠鏡冰冷的金屬觸感……還有隨後,在劇烈的拉扯和碰撞中,襲來的一陣無法形容、難以抗拒的天旋地轉,仿佛整個空間都被一隻無形巨手揉碎、拉扯,巨大的引力要將他撕成碎片。最後殘存的聽覺印象,是白詩悅和袁薇那充滿了極致驚恐、尖銳到變調的尖叫,似乎還在耳膜深處回蕩,與現實中的寂靜形成駭人的對比。
“詩悅、袁薇、大坤!”戚睿涵猛地想坐起來,一股強烈的擔憂和想要確認同伴安全的衝動驅使著他。然而,這個動作牽動了左肩的傷口,一陣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劇痛瞬間席卷了他所有的神經末梢,眼前猛地一黑,冷汗唰地一下布滿了額頭。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重新重重地跌坐回去,後背撞在粗糙的樹乾上,激起更多塵埃。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澆遍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呐喊著危險和未知。他強迫自己深呼吸,試圖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感和陣陣眩暈。他用還能活動的右手,顫抖著、近乎瘋狂地摸索著身上的口袋。萬幸,手機還在牛仔褲的口袋裡,硬硬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慰。他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拇指用力按在電源鍵上。
屏幕亮起,熟悉的品牌標誌和開機畫麵讓他幾乎要哭出來。時間顯示正常,上午9點37分,日期也還是他們計劃中去科技館旅行的那一天。然而,當他看向屏幕左上角時,心猛地沉了下去——信號格那裡,空空如也,一個灰色的“x”冷酷地宣告著與外界聯係的斷絕。他不死心,用顫抖的手指滑動屏幕,找到緊急呼叫,按下那個綠色的撥號鍵,將手機緊緊貼在耳邊。聽筒裡寧靜如初,連一絲電流聲都沒有,更彆提撥號音了。他掛斷,又嘗試撥打白詩悅的電話,然後是李大坤的,甚至下意識地撥了張曉宇的號碼,儘管他們剛剛還在激烈衝突。結果無一例外,隻有一片虛無的忙音,或者說,是比忙音更可怕的、絕對的寂靜。
“不可能……怎麼會沒信號?就算是山區,也應該有應急信號啊……”他喃喃自語,切換到數據流量界麵,那個代表網絡的圖標也毫無反應。他瘋狂地打開微信,紅色的感歎號提示發送失敗;打開地圖app,界麵永遠停留在加載中;打開瀏覽器,頁麵顯示無法連接網絡。他像瘋了一樣,把所有能想到的社交、通訊、工具類app都點了一遍,最終,隻有相機功能還能正常打開,相冊裡還存著他們前幾天遊玩時拍的照片,照片上大家的笑容燦爛,與眼前的絕境形成殘酷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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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拍照,看看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邏輯的稻草,舉起手機,忍著肩痛,對著周圍的環境,哆哆嗦嗦地拍了幾張照片。鏡頭裡的景象,通過液晶屏幕呈現出來,是純粹的、未經任何人工修飾的原始森林地貌,樹木高聳入雲,灌木叢生,藤蔓纏繞。他仔細放大照片的每一個角落,渴望能找到哪怕一丁點現代文明的痕跡——一根電線杆,一條遠處的水泥路,一個廢棄的礦泉水瓶,或者想象中拍攝古裝劇應有的隱藏攝像機、軌道、反光板、穿著現代服裝的工作人員……然而,什麼都沒有。鏡頭所及,隻有最原始、最蠻荒的自然景象,寂靜得可怕。
“不是真人秀節目……那這到底是哪裡……我們明明是在舟山,是海島城市,怎麼會有這麼茂密的、看起來像溫帶甚至是寒溫帶的森林?”一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再次不受控製地在他心中升起,並且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具壓迫感。“穿越……時空隧道……那架望遠鏡……”科幻小說和電影裡的情節紛至遝來,卻又被他強行壓下,“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是偽科學,是幻想,一定是哪個極端逼真的整蠱節目,或者……或者我是在做夢?撞到頭產生了幻覺?”他伸出右手,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毫不留情的痛感立刻傳來,尖銳地提醒他,這一切感官體驗——疼痛、氣味、視覺、聽覺——都真實得可怕。這絕非夢境,也不是什麼低劣的惡作劇所能營造出的沉浸感。
孤獨和恐懼像無數冰冷的藤蔓,從腳下的泥土裡鑽出來,纏繞上他的四肢,緊緊勒住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背靠著樹乾,環顧四周。除了風吹過不同形狀樹葉發出的、或輕柔或喧囂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幾聲不知名的、音調古怪的鳥鳴那鳥鳴聲他從未聽過),四周鴉雀無聲。這是一種過於原始、缺乏任何人煙跡象的沉寂,仿佛自天地開辟以來,這裡就從未被人類的足跡打擾過。他清晰地記得,他們是在浙江舟山,是盛夏時節,空氣濕熱難當,帶著海風的鹹腥。但此刻,雖然從樹葉縫隙投下的陽光帶著暖意,但空氣卻明顯帶著一種初夏或春末的微涼,呼吸間甚至能感到一絲寒意。草木的氣息也更接近他在北方老家春秋季節登山時聞到的味道,清新中帶著凜冽,而非東南沿海盛夏那種濕熱濃稠的草木蒸騰之氣。
“得冷靜……戚睿涵,你必須冷靜下來。”他對自己說,聲音依舊嘶啞,但帶上了一絲強迫的鎮定。“無論如何,得先想辦法活下去,找到人煙,然後才能搞清楚狀況,找到離開這裡的方法,找到詩悅他們。”他是文科生,尤其喜歡曆史,對各個朝代的典章製度、人文地理如數家珍,但這僅限於書本知識。真正的野外求生技能?他幾乎為零,唯一的經驗可能就是小時候在公園裡爬過樹。
他靠在身後那棵粗壯得需要幾人合抱、樹皮粗糙開裂的樹乾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傷。他試圖理清紛亂的思緒。科技館裡那匪夷所思的異變,那陣將一切都扭曲的引力漩渦,這身真實無比的疼痛感,這完全對不上的季節、植被和氣候,還有這徹底失聯的狀態……種種跡象,都像一個個沉重的砝碼,不斷地壓向那個他最不願相信、卻又越來越無法回避的可能性。但他拒絕深入去想,現在不是糾結科學原理的時候,生存是第一位的。
他檢查了一下左肩的傷口。那支箭矢還牢牢地釘在那裡,箭杆不知是什麼木材製成,頗為堅韌。傷口周圍的衣服已經被凝固和未凝固的血染成了深褐色,觸碰之下,痛得他直抽冷氣。他不敢貿然把箭拔出來,怕造成更嚴重的出血。他撕下t恤的下擺,嘗試著在傷口上方靠近心臟的位置用力紮緊,希望能起到一點壓迫止血的作用。這個簡單的動作幾乎耗儘了他剛積攢起來的一點力氣,冷汗再次浸濕了他的額發。
就在他心神不寧,被絕望和恐懼一點點吞噬之際,一陣沉悶的、富有節奏的“噠噠”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林間那令人窒息的寧靜。那聲音初時微弱,如同擂動的戰鼓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是馬蹄聲。而且聽這動靜,絕不止一匹,是一隊人馬。
戚睿涵心中那幾乎熄滅的希望之火,瞬間被重新點燃,並且猛烈地燃燒起來。“有人,是護林員?還是當地的牧民?或者是……警察?搜救隊?”巨大的喜悅衝昏了他的頭腦,讓他暫時忘記了疼痛和處境的不合理性。他掙紮著,用右手撐地,依靠著樹乾,想要站起來大聲呼救。但失血和持續的疼痛讓他的身體虛弱不堪,雙腿軟得像麵條,剛剛半蹲起身,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不得不再次癱坐下去。
他努力仰起頭,伸長脖子,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跳動,幾乎要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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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的,還有金屬甲片相互摩擦、碰撞發出的“鏗鏘”聲,以及一種粗野的、他完全聽不懂的呼喝聲。那語言聽起來急促而有力,帶著一種原始的彪悍,絕非他熟悉的任何一種方言。很快,一隊騎兵衝破林間彌漫的薄薄霧氣,出現在他視野可及的範圍內。
看到他們的裝束,戚睿涵整個人都愣住了,隨即,一種極其荒誕、不真實的感覺像電流一樣竄遍全身。
來者大約有七八騎,人馬都顯得頗為精悍。馬上騎士人人身著或是棉甲表麵有密密麻麻的銅釘固定),或是連環相扣、閃著幽暗金屬光澤的鎖子甲,外麵統一罩著一種顏色深暗、近似靛藍色的布麵號衣。頭上戴著的,是綴有鮮豔紅纓的尖頂錐形鐵盔,盔簷下壓,腦後還垂著長長的、色彩斑斕的鳥類翎毛,隨著馬匹的奔跑而搖曳。他們腰間佩著彎刀,刀鞘看起來是皮革製成,有的手裡還握著長矛或騎槍。他們的麵容普遍粗獷,皮膚因常年風吹日曬而顯得黝黑粗糙,眼神銳利而冷漠,帶著一種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近乎野獸般的彪悍氣息。
這身打扮,戚睿涵太熟悉了——他在無數的曆史書籍、文獻插畫和影視作品裡見過,分明是滿清前期,特彆是入關前後八旗兵的典型打扮。
“拍戲……對,一定是在拍戲。而且是個大製作,你看這服裝、這道具,多逼真,連群演的氣質都這麼到位!”戚睿涵像是終於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他完全忘記了肩上的箭傷和環境的詭異,用儘肺部殘餘的所有力氣,揮動右手,嘶啞地朝著那群騎兵喊道:“喂,喂,p,我受傷了,救命!你們是哪個劇組的?能不能幫幫我?我的朋友們也走散了。”
那隊騎兵顯然早就發現了他這個躺在樹下、形跡可疑、穿著怪異的人。為首一人,頭盔上的紅纓似乎更鮮豔些,可能是個小頭目,他猛地一勒馬韁,戰馬發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然後重重落下。他目光銳利如鷹隼,瞬間就鎖定了戚睿涵,上下掃視著。當他的視線掠過戚睿涵那明顯不符合時代的短發、染滿鮮血的怪異服裝現代印花t恤和休閒沙灘褲),以及肩上那支醒目的、屬於他們製式箭矢的箭杆時,他的眉頭緊緊皺起,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警惕、厭惡,甚至還有一絲……看到獵物般的興奮。
他旁邊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騎兵,用戚睿涵勉強能聽懂的、帶著濃重遼東口音的漢語粗聲粗氣地說道:“撥什庫大人,您看這南蠻子的打扮,不僧不俗,頭發短得像是剛還俗的和尚,又像是被燒了毛的雞,古怪得很。莫非是明軍派來的細作?探路的夜不收?或者是哪個山旮旯裡跑出來的、不懂規矩的海寇餘孽?”
那被稱為“撥什庫”的頭領嘴角撇出一抹冷酷的笑意,用手中的馬鞭直指戚睿涵,聲音如同寒冰,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管他是什麼來路,看這發式,頭頂有毛,腦後無辮,就不是我大清順民,非奸即盜。留著也是禍害,殺了,割了首級回去記功!”他的話語簡潔而殘忍,仿佛在決定一隻蟲豸的生死。
話音未落,他身旁那名剛才說話的刀疤騎兵已經獰笑著張弓搭箭。那弓是典型的清弓,弓臂巨大,反向彎曲。騎兵的動作嫻熟流暢至極,抽箭、搭弦、開弓、瞄準,一氣嗬成,充滿了力量感。弓弦被拉成滿月,箭簇在樹葉間透下的陽光中閃爍著冰冷的死亡寒光,牢牢地鎖定了戚睿涵的胸口。
戚睿涵臉上的希冀和激動瞬間凝固,如同被速凍的冰塊,隨即破碎,化為難以置信的極致驚恐。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名騎兵眼中毫不掩飾的、純粹無比的殺意,那是一種對生命的徹底漠視,一種習慣於殺戮的冰冷和麻木。那絕不是任何演員,哪怕是影帝級彆的演員,能夠完全模擬出來的眼神。那是真正見過血、手上沾滿人命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等等,我不是細作,我不是海寇。我是遊客,大學生,從舟山來的。你們搞錯了,這是犯法的!”他徒勞地大喊,聲音因為恐懼和絕望而變調,試圖用現代社會的法則去對抗眼前的野蠻。他揮舞著雙手,想要證明自己手無寸鐵,沒有任何威脅。
但回應他的,隻有弓弦鬆開時那一聲清脆卻令人膽寒的震響。“嗖——”一支利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同一道閃電,直奔他的胸口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