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上一時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隻有那略帶寒意的春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吹拂著,卷動旗幟,發出單調而壓抑的拍打聲。鉛灰色的雲層似乎壓得更低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等待最終宣判的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鎖定在吳三桂那沉靜而複雜的臉上,等待著他一言定鼎。
就在這寂靜即將達到頂點的時刻,高一功似乎想起了什麼,他臉上露出一絲恍然,隨即從身旁隨從手中接過一個用錦緞仔細包裹的長條狀物件,雙手捧上,語氣也變得鄭重了些:“吳總兵,臨行之前,尊夫人陳圓圓姑娘,特意托本將軍將此物帶來,說是務必交予總兵,言道…總兵一看便知。”
陳圓圓,這個名字仿佛具有魔力,讓一直穩坐如山的吳三桂身軀猛地微微一震,他一直刻意維持的平靜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難以掩飾的裂痕。他幾乎是立刻示意親兵將東西取過來。錦緞包裹被小心地放在他麵前的紫檀木案幾上。他伸出手,動作略顯遲緩,仿佛帶著某種懼意,緩緩地、一層層地將那華美的錦緞打開。
裡麵赫然是一把紫檀木琵琶。木質溫潤,紋理細膩,造型優雅流暢,琴頭雕飾精美,一看便知是價值不菲的珍品,更是他熟悉無比的心愛之物。然而,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並非是琵琶本身的華貴,而是那繃緊的琴弦——其中最為關鍵、最細的那根子弦,赫然是斷開的,斷口處微微卷曲,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一種淒冷的微光。
“斷弦…”吳三桂低語一聲,聲音微不可聞,但離得近的戚睿涵和吳國貴都清晰地看到,他的臉色在刹那間變得複雜無比,震驚、痛惜、恍然、還有一絲深切的擔憂交織在一起。他伸出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摸著那根斷弦,仿佛在撫摸情人的淚痕。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琵琶弦斷,古來多被視為不吉之兆,尤其在此時此地,由身在北京、處境微妙的陳圓圓送來,其意更是不言自明——弦已斷,音難續,情或許亦難圓?又或者,是在暗示他當斷則斷,不必再為舊情、舊朝所羈絆?更可能的是,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極其隱晦的勸說,一種身處漩渦中心、命運不由自己的絕色女子,用以表達自身處境、立場和期望的無奈方式。她是在用這把斷弦的琵琶,清晰地告訴吳三桂:她在北京,她的安危,乃至他們之間那份曾引動京師的情緣,此刻都如同這根斷弦,係於他此刻的抉擇之上。是讓她隨著斷弦香消玉殞,還是續接新弦,再譜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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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桂閉上眼,深深地、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般吸了一口氣,胸膛明顯起伏。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中之前的猶豫、審視、算計、掙紮似乎都消失了,被一種混合著痛楚、決絕和下定決心的果決所取代。他不再看那琵琶,而是輕輕將其用錦緞重新包好,動作鄭重地放在自己的膝上,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然後,他抬起頭,目光直視高一功,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高將軍!請回複大順皇帝陛下。吳三桂…願率關寧軍全體將士,歸順大順,接受平西侯之封,為大順皇帝鎮守山海關,抵禦建虜,保境安民!”
此言一出,校場上緊繃得如同滿月弓弦的氣氛,仿佛瞬間鬆弛下來。隱隱能聽到有人長長舒氣的聲音。吳國貴等人臉上露出如釋重負又帶著難以抑製興奮的神情,彼此交換著眼神,甚至有人嘴角已經忍不住上揚。高一功更是縱聲大笑,聲震四野,再次拱手,洪亮的聲音充滿了達成使命的喜悅:“好,好,好,平西侯深明大義,順天應人,實乃我大順之福,華夏之幸。本將軍即刻回京,向陛下稟報此等天大喜訊。陛下聞之,必感欣慰!”
接下來的幾天,山海關內外彌漫著一種異樣而又忙碌的氣氛。吳三桂雷厲風行,下令全軍易幟,摘下大明的日月旗,換上大順的白色旗幟。那一片片白色在校場、在關牆上升起,在依舊陰沉的天色下,顯得格外醒目,宣告著這座天下第一關已然改旗易幟。同時,吳三桂親自起草言辭恭順的歸順表文,派快馬加急送往北京。關寧軍中的將領,雖有個彆人心思各異,或對“流寇”出身心存鄙夷,或對明朝尚有眷戀,但在吳三桂多年來樹立的威望、現實利益的考量保住了權力和地盤)以及大勢所趨麵前,也大都接受了這一轉變,開始積極整飭部屬,適應新的身份。
李自成在接到吳三桂的降表後,果然大喜過望。他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半,山海關的歸順,意味著來自東麵的最大威脅解除,他可以更從容地經營北京,甚至考慮南下統一。他立刻頒下聖旨,正式冊封吳三桂為平西侯,賞賜金銀綢緞無數,並嚴令戶部優先保障山海關的糧餉、甲仗供應,以示恩寵和倚重。
為了進一步安撫和籠絡吳三桂,展示大順的誠意,不久後,李自成再次派出使者團,這次規格更高。除了攜帶正式的平西侯印信、敕書以及大量犒軍物資之外,還由在軍中素有“小諸葛”之稱、以儒雅沉穩著稱的製將軍李岩親自帶隊,與高一功一同前來山海關。其任務一是為了宣旨嘉獎,落實封賞;二是為了實地考察,協調接下來的關寧軍布防,共同應對關外清軍日益明顯的威脅。
李岩此人的到來,讓戚睿涵格外關注。他身著青衫,頭戴方巾,言談舉止間更像個飽學的士子,而非赳赳武夫。與高一功的豪放粗獷形成鮮明對比。李岩與吳三桂相見時,言辭懇切,引經據典,分析天下大勢,探討對抗清軍的戰略戰術,其見識和風度,讓吳三桂也收起了幾分對新朝武將的輕視,變得鄭重起來。戚睿涵在一旁觀察,心中感慨:“這就是李岩…曆史上結局淒慘的李岩。若能改變他的命運,或許也能改變大順的結局?”他與李岩有過幾次交談,李岩對這個看似普通但談吐不凡、偶爾能冒出些奇特意見的年輕人也頗感興趣,兩人就火器應用、後勤保障等問題甚至有過深入的討論。
宣旨、接旨、犒軍、巡視防務……一係列繁瑣而必要的程序完成後,山海關似乎真正平穩地融入了大順的體係。為了向新主展示忠誠和能力,也為了試探清軍的反應,吳三桂甚至在李岩、高一功的見證下,親自率領一部精銳騎兵,於山海關外與一支前來窺探虛實的小股清軍巡邏隊打了一場乾淨利落的遭遇戰。關寧鐵騎展現出了強大的戰鬥力,斬首數十級,繳獲戰馬兵器若乾,己方損失微乎其微。這場小勝,無疑是一份極具說服力的投名狀。李岩和高一功對此大加讚賞,承諾回京後必定向李自成為吳三桂及其部下請功。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戚睿涵所期望的方向發展。曆史的車輪,仿佛真的被他這隻意外闖入的蝴蝶輕輕撥動,轉向了另一個未知的、或許能避免神州陸沉的岔路。看著關牆上迎風招展的順字白旗,看著與李岩、高一功相談甚歡的吳三桂,戚睿涵心中不免有些自得,也有些恍惚。“這就…改變了嗎?未免有些太過順利了?張曉宇和李大坤到底在哪裡?詩悅和袁薇在現代又怎麼樣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如同水底的暗流,偶爾會冒上他的心間,但很快又被眼前的“成功”所掩蓋。
這天晚上,為了給即將返京複命的李岩、高一功等人餞行,吳三桂在總兵府設下了相對簡單的宴席。相較於幾日前校場上的肅殺,府內的氣氛輕鬆了許多。燭火通明,雖然談不上奢靡,但酒肉齊備,賓主之間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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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桂雖笑容依舊不多,但眉宇間連日來的陰鬱似乎確實散去了不少,偶爾與李岩對飲,談論些兵事。李岩則依舊是那副儒雅模樣,侃侃而談,描繪著大順統一天下後,恢複生產、輕徭薄賦、澄清吏治、全力抵禦外侮的藍圖,話語中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理想主義色彩。高一功則放開了懷抱,大口喝酒,大塊吃肉,與吳國貴等性情相近的將領相談甚歡,席間不時爆發出豪邁的笑聲。戚睿涵也被邀在座,他坐在稍偏的位置,看著眼前這幅“將相和”的場景,聽著那些關於未來的暢想,一種參與並改變了曆史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多日來的緊張也稍稍緩解,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略帶澀味的土釀,感受著那一點暖意流入喉中。
然而,曆史的慣性,或者說命運的嘲弄,總是在人們最不經意的時候,露出它猙獰的獠牙。
宴席接近尾聲,月色被薄雲遮掩,光線朦朧。總兵府內外一片寧靜,隻有巡邏士兵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刁鬥之聲,偶爾打破這片似乎預示著和平到來的沉寂。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得近乎慌亂、完全不合時宜的馬蹄聲,如同喪鐘般由遠及近,撕裂了夜的寧靜!那馬蹄聲毫不減速,直至總兵府大門外才戛然而止,伴隨著戰馬淒厲的長嘶。緊接著,是府門衛兵嚴厲的嗬斥聲,和一個沙啞到幾乎撕裂的、帶著哭腔的急促呼喊聲,聽不真切內容,但那絕望的意味卻穿透門牆,直抵宴席廳堂。
刹那間,廳內所有的談笑風生、所有的輕鬆氣氛,都凝固了!酒杯懸在半空,笑容僵在臉上,李岩停止了講述,高一功放下了酒碗,吳國貴愕然轉頭望向門口。
吳三桂手中的筷子“啪”的一聲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身體微微前傾,一種本能的、屬於武將的警覺讓他全身肌肉繃緊。
廳門被猛地撞開,一名風塵仆仆、盔歪甲斜、渾身血跡和泥汙的士兵,不顧一切地衝了進來。他臉色煞白如紙,嘴唇乾裂出血,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疲憊,胸口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他踉蹌著撲到宴席前,看到吳三桂,仿佛看到了最後的救星,又像是帶來了最可怕的噩耗,“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以頭搶地,發出沉悶的聲響,隨即抬起滿是淚水和汙垢的臉,用儘全身力氣,發出那嘶啞尖利、如同夜梟哀鳴般的呼喊:
“侯爺,不好了,北京…北京出大事了,天塌了——!”
最後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吳三桂“霍”地站起,身下的椅子被他巨大的動作帶得向後倒去,發出一聲大響。他的臉上再無半分之前的平靜或輕鬆,隻剩下震驚與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死死盯住那名報信的士兵,從牙縫裡,一字一頓地擠出一個冰冷得如同關外寒風的字:
“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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