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為烏有”四個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如同最後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馬士英那充斥著權位和享樂的心頭。馬士英肥胖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劇烈顫抖了一下,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冷汗。他貪戀權位,更貪戀這江南的富庶、風雅與安逸。他之所以極力推動“聯虜平寇”,本質上就是為了借清軍這把“刀”,去消滅李自成、張獻忠這些最直接、最“野蠻”的威脅,好讓自己能在相對安穩的江南繼續做他的內閣首輔,攬權斂財,醉生夢死。他可從未想過,這借來的“刀”,竟然如此鋒利且反噬其主,最終會砍到自己頭上,會徹底毀掉他賴以享樂的根本——江南的和平與繁榮。若江南真如這戚睿涵所言,被清虜鐵蹄踐踏,繁華散儘,生靈塗炭,那他馬士英彆說權位,連身家性命都難保。清虜會如何對待他這樣一個前明的“合作者”?想想北宋末年的張邦昌、劉豫,哪個有好下場?不過是利用完即棄的棋子罷了。
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馬士英的腦海:若是……若是李自成真如這使者所言,願意稱臣納貢,與南明合作,不計前嫌至少是暫時不計),那麼有大順軍在北方作為屏障,抵禦甚至消耗清虜,而他們這些南明士大夫照舊可以偏安江南,享受太平……似乎,這比那與虎謀皮、隨時可能反噬的“聯虜平寇”,要穩妥得多。江南隻要得以保全,他的富貴、他的權力、他醉心的戲曲美人,便都能保住。如此看來,聯手大順,共抗清虜,未嘗不是一條更符合他馬士英利益的出路……
馬士英眼神中的閃爍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權衡利弊後的陰沉算計。
而史可法的心情則更為複雜、沉重,充滿了理想與現實的激烈撕扯。他固然有忠君愛國、克複神州之誌,但對李自成等“流寇”同樣抱有極大的敵視和仇恨,視其為逼死崇禎帝、傾覆宗廟的罪魁禍首,此乃不共戴天的君父之仇。與清合作,在他內心深處,亦是一種“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旨在先滅“國賊”,再圖恢複。然而,左懋第被扣押,多爾袞那封倨傲無禮、野心畢露的信函,以及戚睿涵展示的清軍殘暴證據和那血淋淋的預言,都像一盆盆夾著冰碴的冷水,接連澆醒了他的一部分幻想。他痛苦地意識到,清虜的威脅,其野蠻性、欺騙性和終極目的,或許遠比他自己想象的更為急迫、更為致命。一旦讓清虜占據中原,以其展現出的強大戰鬥力和赤裸裸的侵略性,大明這僅存的半壁江山,真的能像東晉、南宋那樣偏安百年嗎?太祖皇帝當年“驅除胡虜,恢複中華”的誓言猶在耳邊回蕩……
史可法抬起頭,目光極其複雜地看向戚睿涵。這個年輕的大順使者,來曆蹊蹺,言行大膽,甚至有些離經叛道,但他所陳述的關於清虜的威脅,卻與眼前發生的殘酷變故絲絲入扣,相互印證,讓人無法全然忽視,更無法輕易斥之為危言聳聽。他必須麵對這個最核心、最棘手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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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聲開口,聲音帶著疲憊與深深的矛盾:“戚……使者,你口口聲聲說聯順抗清,陳清虜之害,言之鑿鑿。然,你主李自成,逼死先帝,傾覆我北京宗廟,與我朝有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仇,深似海,重如山,又當如何?豈是一句‘聯合’便可輕輕揭過?”
終於來了,戚睿涵心中凜然,他知道史可法問到了最核心的障礙,也是他此行最難逾越的鴻溝。他不能,也絕無權力代表李自成去承諾放棄仇恨,那既不現實,也絕非他所能及。他隻能從更高的層麵,從曆史的大局觀和生存的緊迫性出發,試圖化解這看似無解的仇怨。
他深吸一口氣,迎向史可法那審視而沉重的目光,語氣變得異常誠懇,甚至帶著一種超越個人立場的悲憫:
“史閣部,”他拱手一禮,姿態放得很低,“在下深知,君父之仇,社稷之恨,銘心刻骨,天地共鑒。此仇此恨,非言語所能輕易化解,亦非在下區區一個使者所能置喙。”
他話鋒一轉,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穿透曆史迷霧的清晰:“然而,請閣部暫且壓製悲痛,細思量:逼死崇禎皇帝,固然是李闖王陛下大軍攻入北京所致,但其根源,又何嘗不是明朝積弊數十年之總爆發?是天災人禍,是吏治腐敗,是民不聊生,是無數活不下去的饑民之怒彙聚成的滔天洪流。李闖王陛下,彼時代表的是這股求活的洪流;而關外清虜,則完全不同。他們是外族入侵,是文明之敵。其意在亡我國家,滅我種族,毀我華夏文明之根基。此乃華夷之辨,是種族存續之爭,是文明絕續之戰!”
他的話語如同鐘磬,在堂內回響:“內部之爭,縱有血海深仇,終究是兄弟鬩牆,肉爛在鍋裡;而外族入侵,則是亡國滅種之禍,是神州陸沉、衣冠淪喪的萬劫不複。孰輕孰重,孰急孰緩,史閣部您熟讀史書,通曉古今之變,當比在下這後學晚輩更清楚,更能明辨啊!”
他頓了頓,仔細觀察著史可法的反應,見其緊蹙的眉頭微微一動,並未立刻出聲反駁,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一些作用,便繼續引經據典,試圖用對方熟悉的曆史來佐證自己的觀點:
“昔日,三國鼎立,蜀漢與東吳有荊州之恨、關羽之殤,更有彝陵之仇,先主劉備興兵七十萬,可謂不共戴天,血海深仇莫過於此。然,諸葛亮秉政之後,為何立刻遣鄧芝為使,出使東吳,重修舊好?無非是因北方曹魏勢大,虎視眈眈,吳蜀若不能摒棄前嫌,聯合自保,必為強魏所各個擊破,屆時國破家亡,又何談複仇雪恨?諸葛武侯之高瞻遠矚,正在於此。”
他的目光掃過馬士英,最後又回到史可法身上,語氣愈發沉痛而激昂:“今日之勢,何其相似,甚至更為嚴峻。大順與南明,縱然有仇,亦是漢家內部之事,是朱氏與李氏之爭。而關外清虜,乃是比當年曹魏更具威脅、更殘忍暴虐、文明程度截然不同之死敵。他們不僅要土地,更要毀滅我們的文明印記!若因內部私仇,而放任外敵入侵,坐視其屠戮我同胞,毀我衣冠,致使神州陸沉,華夏文明之火黯淡乃至熄滅,我等今日在堂諸公,豈不都成了民族的罪人,曆史的罪人?屆時,我等又有何麵目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去見華夏曆代的先賢聖哲?百年之後,史筆如鐵,又會如何評判我等今日之抉擇?”
這一番話,戚睿涵說得擲地有聲,情理交融。他將內部階級矛盾與外部民族矛盾清晰地剝離開來,並抬出了“華夷之辨”和“文明存續”的大義,這在一定程度上,深深觸動了史可法這類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傳統士大夫內心最深處的價值觀和曆史責任感。
就在史可法陷入沉思,麵露掙紮之際,一直靜立旁觀的董小倩也適時開口了。她的聲音如同玉磬輕鳴,清脆而堅定,帶著少女特有的純真、熱忱與一種不容置疑的道德勇氣:
“兩位老大人,”她盈盈一禮,姿態優美,目光清澈地望向史可法和馬士英,“小女子雖出身微賤,長於閨閣,未嘗讀得許多聖賢書,但亦知《詩經》有雲:‘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如今清虜扣押我天使,辱我朝廷,信中言辭倨傲,視我南朝如無物,其吞並之心已昭然若揭,天下共見!若我漢家兒女在此生死存亡之秋,還不能放下昔日恩怨,團結一致,槍口對外,反而繼續自相殘殺,甚至意圖借虜兵以自重,豈非令親者痛,而仇者快?聯合大順,共抗清虜,方能凝聚我漢家之力,保住這江南繁華勝景,保住我漢家千年衣冠文物。此乃利國利民、上合天心、下順民意之壯舉,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望兩位老大人明察!”
董小倩這番話,以柔克剛,以其獨特的身份和視角,將戚睿涵闡述的大道理,用更樸素、更直擊人心的方式表達了出來,尤其那句“親者痛,仇者快”,更是說到了點子上。
馬士英和史可法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一次,眼神中的內容遠比之前複雜。長時間的沉默在彌漫,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隻有那口大鼎中的滾油,依舊在不合時宜地翻滾、嘶鳴,仿佛一個被遺忘的、固執的提醒,提醒著他們剛才還試圖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來維護朝廷的“威嚴”與“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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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士英臉上的肥肉終於鬆弛下來,眼神中那精明的算計光芒逐漸被一種權衡利弊後、趨向於現實利益的決斷所取代。他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因之前的緊張和長時間的沉默而顯得異常沙啞乾澀:
“戚使者……”他開口,刻意放緩了語速,斟酌著用詞,“年少有為,膽識過人,臨危不懼,所言……雖有些驚世駭俗,前所未聞,但觀今日左懋第被扣之多舛,多爾袞來信之猖狂,確也不無道理,發人深省。”他巧妙地將戚睿涵關於李自成和未來預言的部分定義為“驚世駭俗”,而將重點完全放在了剛剛發生的、無法反駁的現實威脅上,“清虜無信,扣押天使,妄圖裂我疆土,其心可誅,其行可鄙。若果真如使者所言,其誌在吞並天下,絕非劃江而治所能滿足,那我江南確然危如累卵,覆巢之下無完卵啊。”
他轉向史可法,語氣變得正式而凝重,試圖將決策的責任分攤出去,並引向更高的層麵:“憲之兄,你看……此事關係重大,牽扯國本,已非我二人在此所能獨斷。是否……是否改弦更張,考慮與…與大順聯合,共抗清虜,此等軍國大事,還需即刻奏明陛下,由聖心獨裁。畢竟,陛下……與那李闖,有……有殺父之仇,此乃人倫大節,天地君親師,非臣子所能輕議,更非我等外臣所能擅專。”
他將“殺父之仇”這四個字咬得很重,既是提醒史可法,也是為自己留足後路。
史可法默然良久,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口依舊滾沸的鼎鑊,掃過堂下麵色各異的官員,最後落在戚睿涵那張年輕卻寫滿堅定與期待的臉上,又掠過董小倩那清麗而充滿懇求的麵容。他胸腔中充斥著無儘的矛盾與悲涼,忠君與愛國,私仇與公義,現實與理想,如同無數股繩索絞纏在一起,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最終,他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充滿了疲憊與無奈。
他看向戚睿涵,語氣複雜到了極點,有審視,有疑慮,也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打動後的鬆動:
“戚使者,你且先回冒辟疆府中暫歇,勿再外出,以免多生事端。今日之事,以及左懋第被扣押、多爾袞來信諸般情由,我二人即刻整理,進宮麵聖,陳明利害得失。最終如何決斷,是戰是和,是聯虜還是……聯順,需待陛下聖意裁奪。”
雖然沒有得到任何肯定的答複,但這已經是意想不到的巨大進展!至少,“聯順抗清”這個原本被視為大逆不道、足以扔進沸鼎的選項,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戚睿涵的奮力一搏,正式擺到了南明最高決策層的麵前,不再是被輕易否決的狂悖之言。他成功地在這鐵板一塊的南明朝廷內部,撬開了一道縫隙,投下了一顆足以引發連鎖反應的石子。
戚睿涵心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強烈的慶幸感幾乎讓他虛脫。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塊更沉、更巨大的石頭又壓上了他的心頭——弘光皇帝朱由崧。他強壓住內心的激動與新的、更深的憂慮,整理衣冠,向著史可法和馬士英深深一揖,姿態恭敬而誠懇:
“多謝兩位閣老明鑒,在下靜候佳音。無論最終結果如何,睿涵已儘人事,但求問心無愧,不負此行使命,亦不負天下漢人百姓之期盼。”
說完,他在董小倩的陪同下,轉身,邁著儘量沉穩的步伐,向內閣正堂那沉重的大門走去。腳步踏在冰冷光滑的青石板地麵上,發出清晰而孤獨的回響。背後,那口依舊翻滾嘶鳴的鼎鑊,仿佛成了一個過去的、荒誕而殘酷的注腳,象征著舊有思維的頑固與無力。而前方,門外那一片明亮的、屬於南京夏日的陽光,卻預示著更加莫測、更加艱難的博弈——那深不見底的皇宮內苑,那個與李自成有著殺父辱屍、不共戴天之仇的弘光皇帝朱由崧,才是最終的決定者,也是橫亙在“聯順抗清”道路上最巨大、最難以逾越的障礙。
走出內閣大門,午後的陽光撲麵而來,有些刺眼,瞬間驅散了堂內那陰冷、壓抑的氣息。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卻絲毫驅不散戚睿涵心頭新聚攏的、更加濃重的陰雲。
董小倩跟在他身側,看著他依舊緊鎖的眉頭和凝重無比的神色,不禁輕聲問道:“元芝,事情不是已經有了轉機了嗎?馬閣老和史閣老似乎已被說動,為何你還如此憂慮?”
戚睿涵停下腳步,望著遠處皇宮那在陽光下閃爍著琉璃金光的巍峨飛簷,嘴角牽起一絲極其苦澀的笑容,聲音低沉得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小倩,馬士英、史可法這裡,或許能憑借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我們的說辭,動搖幾分,讓他們看到聯虜的危險和聯順的必要。但皇帝那裡……朱由崧,他可是福忠王朱常洵的兒子啊。那‘福祿宴’的典故……小倩,你可知道?”
董小倩聞言,嬌軀猛地一顫,俏臉上瞬間血色儘褪,變得蒼白如紙。她當然知道,李自成攻破洛陽後,將老福王朱常洵朱由崧之父)捕獲並處死,更有傳言將其與鹿肉一同烹煮,設“福祿宴”犒賞將士……這殺父之仇,再加上如此極具侮辱性的方式,對於身為人子的朱由崧而言,是何等刻骨銘心,何等不共戴天。這是傾儘長江之水也難以洗刷的血海深仇,要讓他放下這國仇家恨,去與殺父辱屍的仇敵聯盟……
陽光依舊溫暖明媚,南京城的天空湛藍如洗,但戚睿涵卻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心底最深處不受控製地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如墜冰窟。剛剛在內閣之中,憑借機變、勇氣和曆史的先知,好不容易撕開的那一絲裂痕,透入的那一點光亮,在這血淋淋的、源自最原始人倫的仇恨麵前,顯得是那麼的微弱,那麼的蒼白無力。
真正的考驗,最艱難的博弈,現在,才剛剛開始。而這一次,他手中能打的牌,似乎更加有限了。曆史的洪流,會因為他這隻意外闖入的蝴蝶,而改變它那看似早已注定的、悲壯的流向嗎?戚睿涵望著那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宮牆,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沉重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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