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一隻微涼而堅定的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是董小倩。她不知何時靠得更近,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激動、欣慰與如釋重負的光芒,低聲道:“元芝,我們……我們真的做到了。”
戚睿涵重重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想說什麼,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隻能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狂喜之餘,更深沉的憂慮也隨之浮現。他想到了留在現代的白詩悅和袁薇,想到了同樣穿越卻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李大坤和張曉宇,他們是否也在這個時代的某個角落,經曆著各自的艱險與磨難?眼前的成功,如同黑暗中的一束火把,照亮了前路,卻並不能完全驅散他內心深處的牽掛與隱憂。這條被改變的曆史之路,前方依舊布滿了荊棘與未知的陷阱。
幾乎就在南京奉天殿內塵埃落定的同時,千裡之外的福建福州,唐王府邸。
相比於南京皇城的莊嚴肅穆,唐王府更顯一種地方藩鎮的務實與緊張。府邸坐落在福州城內地勢較高之處,借用了前朝衙署的基礎擴建而成,雖不及南京皇宮恢弘,卻也庭院深深,樓閣相連,自有一番氣象。
此刻,在王府的正廳“承運堂”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唐王朱聿鍵端坐在主位之上,他年約四旬,麵容清臒,顴骨略高,下頜線條分明,眉宇間凝聚著一股不同於弘光皇帝朱由崧的剛毅果決之氣,眼神銳利而深沉。他並未穿著正式的親王袍服,隻是一身藏藍色的常服,更襯得他身形挺拔,不怒自威。
下方,左右分坐著幾位閩浙地區的核心人物。左手邊第一位,是南安伯鄭芝龍,他皮膚黝黑,身材壯碩,穿著錦袍,外罩一件半舊的軟甲,手指上戴著碩大的玉扳指,一副海商兼軍閥的豪強派頭。他看似隨意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摸著下巴上濃密卷曲的短須,一雙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著,似在養神,又似在盤算,偶爾開闔間,閃動著銳利的光芒。與他相對而坐的,是禮部侍郎黃道周,他麵容清臒,三綹長須,穿著樸素的儒生袍服,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袍袖上的褶皺,眼神中充滿了憂國憂民的焦慮。此外,還有幾位福建本地的文武官員,皆屏息凝神,等待著主位上的唐王發話。
一名身上帶著塵土、臉色因長途奔馳而顯得疲憊不堪的信使,正跪在堂下中央,用略帶沙啞和急促的語調,一字不落地彙報著剛剛從南京通過快馬加鞭、接力傳遞而來的驚天消息——馬士英、史可法疑似發動宮闈之變,軟禁了弘光皇帝,逼迫其下詔廢除“聯虜平寇”之國策,轉而“聯順抗清”,並建立了所謂的“抗清民族統一戰線”。
當信使最後一個字落下,整個承運堂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落針可聞。隻有眾人或粗重、或細微的呼吸聲,以及堂外隱約傳來的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良久,朱聿鍵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平靜之下蘊藏著巨大的波瀾:“南京之事,已然明了。諸位……如何看待?但說無妨。”
鄭芝龍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嗬嗬一笑,聲音洪亮,帶著閩南口音和長期海上生涯養成的爽直與踏實:“殿下,依卑職看,南京城裡那位陛下,龍椅怕是坐得不太安穩嘍。馬瑤草和史道鄰這兩個人,一個滑頭,一個倔驢,能湊到一塊乾出這等事,怕是真被北邊的韃子逼到牆角了。”他挪動了一下雄壯的身軀,使得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不過嘛,”他話鋒一轉,眼中精光閃爍,“這步棋,雖然走得凶險,像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賭桌,卻也未必全是昏招、臭棋。”他站起身,走到廳堂中間懸掛的一幅巨大的沿海輿圖旁,伸出粗壯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北方廣袤的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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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虜是什麼德行?我們在海上跑船的,南來北往,消息靈通,聽得太多了。屠城、掠民、強迫剃發,易我漢家衣冠,那是要斷我們漢人的根,絕我們祖宗傳承的脈。”他的話語粗糲而直接,卻帶著震撼人心的力量,“李自成再混賬,他進了北京城,也沒逼著全城的百姓都跟他一樣紮上頭巾、穿上號衣吧?說到底,關起門來,肉爛在鍋裡,還是我們漢人自己的事情。可建虜不一樣,他們是外來之敵,是要亡我種族的!”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堂上眾人,最後落在朱聿鍵臉上,語氣變得更具算計性:“如今朝廷……嗯,南京那邊,既然已經下了明旨,要聯合順、西,共抗建虜。咱們若是不遵,那就是抗旨不尊,首先在道義上就落了下風,給了馬士英、史可法他們整治我們的口實。可若是咱們遵了,”他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咱們的水師,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北上協防長江口,控製沿海航道,甚至……可以向南京朝廷,多要些糧餉、器械,名正言順地擴充咱們自家的實力。這茫茫大海,通往倭國、琉球、南洋的航線,終究還是咱們鄭家說了算。至於陸上的廝殺,且讓他們——南京的兵、江北的鎮、還有北邊的闖營——先去跟八旗鐵騎拚個你死我活。咱們穩坐釣魚台,靜觀其變。”
他的話語,赤裸裸地展現了地方實力派軍閥的生存邏輯和擴張欲望,核心是維護和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然而,在“華夷之辨”的民族大義麵前,他這種基於利益的算計,恰好與“抗清”的總體目標暫時達成了一致。
鄭芝龍話音剛落,黃道周便站了起來。他是一位學問淵博、品行高潔、被士林尊為泰山北鬥的大儒,與鄭芝龍的視角截然不同。他先是對著主位上的朱聿鍵深深一揖,姿態端正,語氣沉痛而帶著金石之音:
“殿下,鄭將軍方才所言,雖多是從利害得失出發,然細思之,亦不無道理,切中時弊。”他先肯定了鄭芝龍話語中的合理成分,隨即語調轉為激昂,“然,道周今日所言,非為利害,乃為大義。建虜,確為虎狼之師,嗜殺成性,其殘暴酷烈,非以往任何邊患可比。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其初興或也劫掠,然未有如建虜這般,誌不在土地金銀,而在亡我種族,毀我衣冠文物,變我華夏為夷狄之巢穴。此乃春秋所言‘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之危局,千鈞一發,存亡續絕,就在今日。”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屋頂,直視蒼穹:“李自成、張獻忠輩,雖為國賊,犯上作亂,逼死先帝,罪無可綰。然究其本質,仍是流寇內患,是朝廷失政、民不聊生所結之苦果。內患或可緩圖,施以仁政,徐徐化解。而外侮則如烈焰焚眉,瞬息便可吞噬一切。昔日西晉有八王之亂,內部傾軋不休,終致五胡亂華之禍,神州陸沉,衣冠南渡,血淚斑斑,前車之鑒,曆曆在目!”
他轉向南京方向,拱手道:“如今,陛下既已下旨,昭告天下,建立抗虜之盟。無論南京宮中具體情形如何,此詔書一出,便是凝聚天下人心,彙聚抗虜力量之舉。有大順軍在北方屏藩,直麵虜鋒,於我大明實為喘息之機,重整之機。臣以為,我唐藩當率先遵奉明詔,號召閩浙士民,同仇敵愾,誓死抗清。此非為馬士英,非為史可法,非為南京朝廷,乃為天下蒼生免於塗炭,為我華夏文明之血脈得以延續,為孔孟之道統不致斷絕!”
黃道周的話語,充滿了儒家士大夫的凜然氣節、曆史責任感和文化使命感,與鄭芝龍的現實考量相互補充、印證,共同將問題的核心提升到了民族存亡的高度,強烈地指向了同一個行動方向——遵從詔令,聯合抗清。
朱聿鍵端坐在主位上,身體微微前傾,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椅的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他麵容沉靜,眼神深邃,仔細地聆聽著兩位重臣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陳述。他並非庸碌無為之輩,自幼經曆坎坷,被囚禁多年,深知政治鬥爭的殘酷與現實的複雜,也有著光複社稷的抱負和見識。他深知黃道周所言乃是堂堂正正的大義所在,是凝聚人心、號召天下的旗幟;也明白鄭芝龍的盤算代表著閩浙地區最實際的力量走向和生存策略。南京的劇變固然令人震驚,甚至有些“大逆不道”,但“聯順抗清”的策略,在當前華夏民族麵臨空前外侮的危局下,或許是唯一可能凝聚力量、扭轉乾坤的機會。至少,它避免了漢人各個政權和武裝力量在最虛弱的時候繼續自相殘殺,讓最凶惡的敵人坐收漁翁之利。
堂下的其他官員,也紛紛低聲議論起來,但從他們的表情和隻言片語可以看出,大多數人,無論是出於民族大義,還是出於對清軍的恐懼,亦或是跟隨鄭、黃二人的立場,內心都已傾向於接受南京的詔令。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陽光透過窗欞,在青石地麵上移動著光影。朱聿鍵的目光緩緩掃過堂下每一位臣屬的臉,看到了堅定,看到了憂慮,也看到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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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霍然起身!他清臒的臉上湧現出一股決然的神采,目光如電,掃視全場,用帶著閩地口音卻鏗鏘有力的聲音宣布:
“好,就依二位所言。”
他大步走到堂前,昂首而立,身形雖不魁梧,卻自有一股頂天立地的氣概:“虜騎肆虐,神州蒙塵,凡我漢家兒女,豈能坐視?南京詔書,順應天命,契合民心。我唐王朱聿鍵,謹代表唐藩一係眾軍,在此鄭重聲明,謹遵陛下詔令。”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變得更加高亢激昂:“即刻起,派出使者,與浙東魯監國所部、乃至湖廣何騰蛟等處聯絡,闡明大義,罷兵息爭,共禦外侮、傳檄八閩,曉諭天下:我朱聿鍵,與福建全體軍民,上下一心,誓與建虜周旋到底,衛我漢家山河,保我文明衣冠。有違此誓,天人共戮!”
“殿下英明!”以鄭芝龍、黃道周為首,堂下所有官員、將領齊刷刷地跪倒在地,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朱聿鍵的命令被迅速而有效地傳遞下去。整個福州城,乃至整個福建的抗清力量,開始因為這來自南京的一紙驚世駭俗的詔書,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動員、整合起來。鄭芝龍的水師開始檢修戰艦,囤積物資;各地的衛所軍隊開始加強操練;士紳百姓也在“抗清保家”的號召下被發動起來。
信息,像插上了翅膀,以南京和福州為中心,向著更廣闊、更複雜的地域輻射開去。前往湖廣尋找桂王朱由榔的使者,前往浙東聯絡魯王朱以海的使者,以及更早派出的、北上尋找大順軍殘餘力量、西進聯係四川大西軍的使者,都正在或即將在路上,肩負著溝通、協調、建立那個前所未有的“抗清民族統一戰線”的艱巨使命。
一張無形而龐大、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和內部矛盾的網絡,一個在原本曆史上從未真正有效形成過的、鬆散的“抗清聯合陣線”,正在這個被戚睿涵這隻意外闖入的蝴蝶所擾動的時空裡,伴隨著無數的疑慮、算計、妥協與希望,艱難而緩慢地編織、成型。
曆史的河流,在這裡狠狠地撞上了一塊突如其來的巨石,洶湧的河水咆哮著,奔騰著,衝向了另一條完全未知的、迷霧重重的河道。未來是吉是凶,是力挽狂瀾於既倒,還是最終依舊走向不可避免的沉淪?是存是亡?無人能夠預料。但至少在這一刻,在南京奉天殿那沉重的山呼萬歲聲中,在福州唐王府那決然的誓言裡,一顆包含著微弱卻頑強生機的希望種子,已經被播撒在這片飽經磨難的土地上。
朝會終於在一片詭異而複雜的氣氛中散去。文武百官懷著劫後餘生般的慶幸、或是壯誌將酬的激動、亦或是前途未卜的茫然,心思各異地退出奉天殿。陽光此刻已變得有些刺眼,將宮殿的陰影拉得斜長。
戚睿涵和董小倩跟在史可法與馬士英身後,隨著人流走出宮門。驟然從大殿內莊嚴肅穆、壓抑緊繃的氛圍中脫離,來到宮外相對開闊的廣場,感受著南京城內已然蘇醒的、熙熙攘攘的生活氣息——小販清脆的叫賣聲,車馬碾過青石路麵的轆轆聲,行人嘈雜的交談聲,甚至遠處秦淮河上隱約傳來的船歌——戚睿涵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這古老的城市,這萬千的生靈,他們的命運,似乎就在剛才,在那座森嚴的大殿裡,被悄然撥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責任感,如同南京夏日潮濕的空氣,包裹了他,滲入骨髓。
“元芝,”史可法走到他身邊,這位一向以剛毅示人的兵部尚書,此刻眉宇間雖然舒展了些許,但深鎖的憂慮並未完全散去,他拍了拍戚睿涵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又充滿了期許,“陛下詔書已下,昭告天下,大局……算是初定了。此番能力挽狂瀾,扭轉朝廷荒謬之國策,你,居功至偉。”
戚睿涵連忙躬身:“史大人過譽了,晚輩人微言輕,不過是因緣際會,陳述利害罷了。若非史大人與馬閣老深明大義,勇於任事,縱有千般道理,也無濟於事。”他這話說得誠懇,也帶著對這兩位明末重臣複雜性格的認知。
史可法搖了搖頭,歎道:“非也。若非你攜闖王書信,洞悉虜情之危殆遠超內耗,並以‘統一戰線’之策統籌全局,老夫……或許仍囿於君父之仇的桎梏,難以跳出窠臼。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膽魄,實屬難得。”他話鋒一轉,神色重新變得凝重,“接下來,你有何打算?是留在南京,還是……”
戚睿涵望向北方,那是李自成大軍活動區域的方向,也是未來抗清戰爭最激烈的前線。他深吸一口氣,堅定地說:“史大人,南京之事既已底定,晚輩想儘快返回北方,向李將軍複命,告知他南京朝廷的決策,穩固聯盟。同時……”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也要繼續尋找我失散的那幾位同伴。他們下落不明,我心中始終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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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馬士英也踱著方步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那種慣有的、混合著真誠與虛偽的欣賞笑容,用力拍了拍戚睿涵的另一邊肩膀,力道不小:“戚公子何必過謙?年少有為,膽識過人,假以時日,必是國之棟梁,朝廷倚重之才。回去向闖王複命,自是應當,合情合理。不過……”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政客特有的叮囑意味,“若是見到李將軍,還需多多美言,務必闡明我南京朝廷聯合之誠意,絕非權宜之計,乃是真心實意,共禦外侮。日後,南北相隔,消息往來,政策協調,諸多事宜,恐怕還需多多倚重公子居中聯絡溝通啊。”
戚睿涵心中明鏡似的,知道馬士英這是在為未來可能的政治交易和勢力擴張鋪墊,他不動聲色地拱了拱手,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馬閣老言重了。溝通南北,共抗強虜,乃是為天下蒼生,亦是晚輩分內之事,自當竭儘全力。”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已經深深地、無法自拔地卷入了這個時代最核心、最激烈、也最危險的政治軍事漩渦之中。他不再是那個隻能在故紙堆和網絡上憑吊曆史、空談理想的大學生戚睿涵,而是真真切切地成了影響甚至改變曆史進程的一個活生生的變量。前路漫漫,吉凶未卜,暗流洶湧,但他彆無選擇,隻能沿著這條由自己親手參與開辟的、布滿荊棘與希望的未知道路,堅定地走下去。
董小倩始終默默地站在他身側稍後的位置,如同他最堅實的影子。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他,那眼神中,除了最初的欣賞與信任,似乎還多了一些難以言喻的、更加深沉的東西——一種決定與他共同麵對未來一切風雨、榮辱與共的堅定,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連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
南京城的天空,湛藍如洗,幾朵潔白的雲絮悠然飄過,陽光毫無遮攔地灑滿大地,給這座古老的帝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但這平靜而燦爛的表象之下,一場關乎整個華夏民族命運的巨大風暴,已經隨著那道驚世詔書的頒布,正式拉開了序幕,正在緩緩地、卻無可阻擋地醞釀、積聚著毀滅與新生的力量。
而他們,這兩個來自不同時空的靈魂,正是這風暴眼中,奮力搏擊、試圖駕馭風浪的弄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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