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女眷披頭散發,低聲啜泣著,聲音嘶啞而絕望;孩子們則被這恐怖的場麵嚇得哇哇大哭,又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巴,隻能發出嗚嗚的悲鳴。這聲音在空曠的刑場上空回蕩,顯得格外淒涼刺耳。
一名穿著肮臟囚服,但依稀能看出曾經是官袍樣式的中年男子跪在最前麵。他頭發散亂,那根象征著屈辱的金錢鼠尾辮子也被粗暴地散開。他身上帶著沉重的木枷,腳上拴著鐵鏈,背脊卻異樣地挺得筆直,臉上是一種混合著悲憤、不甘與某種決然神情,目光遙望著紫禁城的方向。
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被驅趕來的圍觀人群,但無人敢大聲喧嘩,交頭接耳也是極低的聲音,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懼與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戚睿涵心中揪緊,拉住一個站在外圍,麵帶不忍與悲戚之色的老者,低聲詢問道:“無量天尊。老人家,敢問這……這許多人,所犯何事?為何要株連如此之眾?連婦孺也不放過?”
那老者看了看戚睿涵和董小倩的道士打扮,似乎覺得方外之人或許能少些忌諱,歎了口氣,渾濁的老眼裡泛著淚光,壓低聲音,幾乎是用氣聲說道:“兩位道長是方外之人,有所不知啊。造孽,真是造孽啊。那位是前明的翰林學士,馬博文馬大人。唉,是個好官,清官啊,聽說家裡窮得隻有四麵牆,卻一心為民請命。他……他前幾日不知為何,竟然上書朝廷,說什麼……說關外龍興之地,地廣人稀,閒置可惜,請求朝廷撤銷柳條邊,解禁東北,讓中原無地流民可出關墾荒,以解民困,充盈國庫……”
戚睿涵心中一動,柳條邊,這是清朝為維護滿洲貴族在關外的特權和經濟利益,禁止漢人進入東北地區墾殖、漁獵、采礦而修築的封禁籬笆牆。這馬博文,竟敢觸及這等敏感的核心利益議題?這無異於與虎謀皮。
“這……聽上去,似乎是利國利民之策啊?關外黑土地肥沃,若能開墾,可活民無數,何至於此?”戚睿涵故作不解,引導老者說下去。
“利國利民?”老者苦笑一聲,臉上的皺紋更深了,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道長,您這話在咱們心裡頭說說也就罷了。這哪是利國利民,這觸犯了滿洲勳貴的大忌啊。那關外是他們老祖宗的‘龍興之地’,是他們退回去射獵享樂的自留地,豈容我們漢人前去染指、開墾?聽說馬大人的奏折惹怒了攝政王和太後,被定為‘動搖國本,居心叵測’之罪,不僅要斬首示眾,還要……誅連九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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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連九族,戚睿涵和董小倩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驚與徹骨寒意。為了維持一族之私利,為了那虛無縹緲的“祖宗之地”,竟不惜以如此酷烈的手段對付一個提出合理建議的官員,甚至牽連其無辜的親族、朋友、門生。這是何等的暴政,何等的黑暗!
這時,一名穿著官袍的監斬官在高台上似乎已經驗明正身,宣讀完了罪狀無非是些“大逆不道”、“結黨營私”、“詆毀國策”的罪名),隨後,將一支火簽令箭猛地擲於地上。
“時辰到,行刑!”冰冷的聲音如同喪鐘,敲響在每個人的心頭。
膀大腰圓、赤裸著上身、露出虯結肌肉的劊子手們,端起海碗,喝下一大口烈酒,“噗”地一聲,噴在手中雪亮沉重的鬼頭刀上。酒水混合著刀鋒的寒意,在晦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芒。
跪在前列的馬博文,忽然掙紮著抬起頭,用儘全身力氣,脖頸上青筋暴起,向著那紅牆黃瓦的紫禁城方向,發出了生命中最後一聲嘶啞卻震人心魄的呐喊:
“臣馬博文——死不足惜,隻恨,恨不能見神州光複,黎民再不受韃虜之苦——柳條邊……柳條邊鎖不住人心,鎖不住煌煌天道啊——!”
他的聲音悲壯、蒼涼,充滿了不甘與控訴,如同受傷的孤狼最後的嗥叫,在寂靜得可怕的刑場上空久久回蕩,撞擊著每一個尚有良知的人的心靈。
“噗——”刀光落下,快如閃電,呐喊聲戛然而止。
一顆滿腔熱血、怒目圓睜的頭顱,帶著不屈的神情,滾落在地,望向那灰蒙蒙、仿佛也在泣血的老天。
緊接著,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開始了。劊子手們麵無表情,如同沒有感情的機器,手起刀落,熟練而高效。一顆顆頭顱被砍下,一腔腔熱血如同廉價的泉水,噴濺得到處都是,染紅了劊子手的身體,染紅了刑台,將刑場的土地浸染成了黏膩的、暗紅色的沼澤。哭喊聲、求饒聲、絕望的咒罵聲、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聲……這些人類最悲慘的聲音短暫地響起,又很快湮滅在利刃破風的呼嘯聲和頭顱落地的悶響中。老人、壯年、婦女、孩童……生命在此刻,連草芥都不如。
戚睿涵猛地閉上了眼睛,胃裡翻騰得更厲害了,一股酸意直衝喉頭。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天旋地轉,幾乎要站立不穩。這就是曆史,這就是被後世某些人輕描淡寫稱為“民族融合陣痛”的真相。這血淋淋的場麵,將成為他永生永世無法磨滅的記憶。董小倩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她的手指冰涼,微微顫抖著,顯示出內心極不平靜。她雖練過武,見識過廝殺,但何曾見過如此係統性的、針對無辜老幼的、大規模的屠殺?這已經不是執法,而是赤裸裸的種族滅絕式的恐怖統治,旨在用絕對的恐懼,扼殺所有可能的反抗意識。
空氣中的血腥味濃重得幾乎化不開,粘稠得讓人窒息,仿佛伸手就能撈起一把血沫。刑場上一片狼藉,屍橫遍地,血流成河,宛如阿鼻地獄。圍觀的人群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逃離,隻剩下一些膽大的,或是一些被強迫來看以儆效尤的官吏士紳,也隻是遠遠望著,臉上寫滿了恐懼、麻木,或許還有一絲兔死狐悲的淒涼。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行刑終於結束。清兵們開始麵無表情地收拾屍首,像拖拽破麻袋一樣,將那些無頭的、尚有餘溫的屍體拖到一旁的牛車上,準備運往亂葬崗。原本跪滿了人的空地,此刻隻剩下大片大片的暗紅和零星散落的殘破衣物、鞋子,以及一些女子頭上的木釵。
戚睿涵和董小倩失魂落魄地回到他們暫時落腳的、位於南城一處偏僻胡同裡的簡陋客棧。客棧招牌歪斜,門庭冷落。房間狹小而陰暗,隻有一扇小窗透進些許微弱的光線,一如他們此刻沉入穀底的心情。兩人相對無言,方才目睹的慘狀如同最恐怖的噩夢般在腦海中反複上演,那血腥味似乎已經滲透了他們的衣衫,縈繞在鼻端,揮之不去。
“睿涵……”董小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顫抖,她終究是個女子,麵對如此慘狀,心靈受到的衝擊更為劇烈,“他們……他們怎能如此?連孩童……連尚在繈褓中的嬰孩都不放過……這……這還有天理嗎?”
戚睿涵長長地、艱難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的憋悶、憤怒與惡心都吐出去,卻發現隻是徒勞,那沉重感依舊牢牢壓在心頭。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同被砂紙磨過:“這就是我們要對抗的,小倩。你現在明白了?這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不是李自成取代大明那種內部的權力更迭。這是文明與野蠻的衝突,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製度、倫理的生死搏殺。他們不僅要征服土地,更要征服人心,要用屠刀和恐懼,徹底斬斷我們的文化傳承,磨滅我們的民族骨氣,踐踏我們的尊嚴,讓我們世世代代變成他們溫順的、不敢有絲毫反抗念頭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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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窗邊,用力推開一條縫隙,仿佛需要新鮮空氣來維持呼吸。他看著外麵依舊灰暗、壓抑的天空,聲音低沉而堅定:“曆史書上,對於‘剃發易服’,對於‘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往往隻是輕描淡寫的幾行字,甚至刻意模糊。背後是多少家破人亡,是多少血淚斑斑,是多少像馬博文這樣的仁人誌士的悲壯犧牲。我們今天所見,不過是這血色浪潮中的一朵浪花,是冰山之一角。真正的黑暗,遠比我們想象的更深。”
董小倩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望著窗外蕭條的街景和偶爾匆匆走過的、麵帶菜色的行人,她眼中的迷茫和感傷漸漸被一種堅毅所取代。她輕聲道:“我明白了。以前聽你說起這些,總覺得隔著一層曆史的紗幔,雖然憤怒,卻不夠真切。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才知你所言非虛,甚至……現實比言語描述的猶有過之,殘酷百倍。我們不能隻是看著,我們必須做點什麼。為了這些枉死的冤魂,為了這華夏衣冠,也為了我們來的那個世界的未來。”
她的語氣變得異常堅定,右手再次按在了道袍下的短劍劍柄上,這一次,不再是衝動的顫抖,而是一種決意的沉穩。
正在這時,房門被輕輕叩響。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房間裡卻格外清晰。
兩人立刻警覺起來,交換了一個眼神。戚睿涵示意董小倩戒備,自己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翻湧的心緒,走到門邊,沉聲問道:“誰?”
門外傳來一個恭敬卻不失沉穩的聲音:“玄真子道長,玄英子道長可在?小的是鼇拜鼇大人府上的下人,奉我家大人之命,特來送上請柬。”
鼇拜?戚睿涵心中凜然,睡意全無。他們之前隻在入京後那次混亂的宮中小朝會上,遠遠見過這位以勇武過人、性情倨傲、戰功赫赫而著稱的滿洲權貴,位列議政大臣,手握重兵,是如今清廷實際上的核心掌權者之一。雙方並未有過任何直接接觸。他怎麼會突然注意到他們兩個看似普通的“道士”,還派人送來請柬?
戚睿涵心中電轉,麵上卻不動聲色,輕輕打開了房門。隻見一名穿著藏青色乾淨利落短褂、腰板挺直、眼神精亮的仆役站在門外,雙手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製作精美、用紅紙封套的請柬。
“我家大人素聞兩位道長道法高深,學識淵博,尤擅養生煉丹之術,心中甚為仰慕。特於中元節當晚,在府中設下素宴,誠邀兩位道長屈尊蒞臨,講道說法,探討長生久視之道,不知二位道長可否賞光?”那仆役說話條理清晰,態度不卑不亢,顯然是鼇拜府上得力且見過世麵的心腹之人。
戚睿涵接過請柬,觸手是光滑堅韌的紙質。他打開封套,抽出內頁一看,果然是鼇拜的親筆邀請或是幕僚代筆,但落款是鼇拜的印章),措辭還算客氣,約定於三日後的中元節農曆七月十五)晚上,過府一敘。
這是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變數。鼇拜是清廷核心權貴,地位顯赫,若能進入他的府邸,或許能探聽到更多清廷高層的動向、軍事部署,甚至找到除了策反李成棟父子之外的、更能影響局勢的突破口。但同樣,這也無疑是深入龍潭虎穴。鼇拜此人性情暴戾,猜忌心重,權力欲極強,稍有不慎,一言一行露出破綻,便是萬劫不複之地,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犧牲都可能付諸東流。
戚睿涵心中飛快地權衡著利弊,臉上卻不動聲色,甚至擠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方外之人對權貴邀請的淡然與榮幸,對那仆役道:“無量天尊。承蒙鼇大人厚愛,貧道與師妹深感榮幸。鼇大人軍務繁忙,竟還記得我等山野之人,實在令人感佩。請回複鼇大人,中元節之夜,貧道二人定當準時赴約。”
那仆役臉上露出職業化的笑容,躬身道:“如此甚好。小人定當回稟大人。屆時府上會派車馬來接,兩位道長靜候即可。小人告退。”
送走仆役,輕輕關上房門,戚睿涵臉上的淡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凝重。他將那封沉甸甸的請柬放在房間中央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舊木桌上,與董小倩對視。
“鼇拜相邀,是福是禍?”董小倩蹙著秀眉,低聲問道。她的手依舊按在短劍上,顯露出內心的戒備。
“福禍相依,吉凶難料。”戚睿涵沉吟道,目光銳利,“他權勢熏天,是清廷如今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若能取得他的些許信任,哪怕是僅僅能偶爾進入他的府邸,對我們打探消息,了解清廷內部派係鬥爭,甚至未來或許能有機會影響某些決策,都大有裨益。但此人生性多疑,殘暴好殺,對漢人尤其警惕。我們須得萬分小心,一言一行,乃至一個眼神,都不能露出絲毫破綻。要扮演好‘有真才實學、淡泊名利卻又對權貴有所求’的修道之人形象。”
董小倩點了點頭,目光堅定:“我曉得。江湖上逢場作戲、虛與委蛇的事情我也見過不少。屆時我隨你同去,我們見機行事,互相照應。”
戚睿涵拿起那封請柬,指尖摩挲著光滑而冰涼的紙質,仿佛能感受到其背後所代表的權力與危險。窗外,夕陽的餘暉正勉力穿透厚厚的雲層,給灰暗的京城染上了一層不祥的、如同血染般的橘紅色。中元節,鬼門大開,百鬼夜行。民間傳說,這一日陰氣最盛,亡魂返家。鼇拜選擇在這個敏感而又充滿陰森意味的日子邀請道士講道,其心思,恐怕絕不簡單,絕非僅僅是探討什麼“長生久視之道”那麼簡單。
他們剛剛親眼目睹了如同人間地獄般的慘狀,心靈的創傷尚未平複,轉眼又要踏入權勢滔天的滿洲權貴府邸,去赴一場暗藏機鋒的宴席。這強烈的反差,讓戚睿涵感到一陣荒謬和刺骨的寒意。但他知道,這就是他們必須麵對的現實,是他們選擇穿越時空、試圖扭轉曆史走向所必須承擔的代價。在這血雨腥風的時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帶著血腥的氣息。前方的道路,注定更加艱險莫測,而鼇拜的這張請柬,或許就是將他們推向風暴中心的第一步。
夜色,漸漸籠罩了這座飽經創傷的古城,也將更多的秘密與殺戮,隱藏在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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