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睿涵猛然明白了。張曉宇,這個曾經癡迷於理工科、信奉公式與定律可以解釋和構建一切世界的優等生,正在用他唯一熟悉、唯一能給他帶來掌控感和秩序感的方式,在這絕望的深淵裡,試圖重新構建對這個世界已然崩塌的認知框架。或者說,他是在用這種方式,維係著他最後一絲屬於“張曉宇”而非“包衣奴才”的清醒理智,對抗著無時無刻不在吞噬他的痛苦和屈辱。那幾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就是他演算自身命運、推演未來仇恨的算籌,是他與過去那個文明世界最後的、脆弱的精神連接。
片刻之後,張曉宇停下了手中那專注得近乎神聖的動作。他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副由枯草構成的、簡陋無比的“草稿圖”,仿佛從中看出了宇宙的奧秘,看清了命運的軌跡。他發出了一聲極輕極冷的笑,那笑聲如同寒冬深夜冰麵碎裂的聲響,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嗬嗬……原來……是這樣……力是相互的……施加多少……就要承受多少……很公平……很公平……”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幽暗的眼睛再次鎖定了戚睿涵。這一次,裡麵所有的迷茫、混亂和短暫的癡迷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膽寒的、純粹的、如同淬火鋼鐵般的冰冷與決絕。
“戚睿涵,”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每個字都像是從冰窖深處撈出來的冰碴,帶著刺骨的寒意,“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救。”
“曉宇!”戚睿涵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心中焦急萬分,“你彆衝動,彆說氣話,留在這裡隻有死路一條。我們可以從長計議,想辦法……”他試圖靠近一些,卻被張曉宇眼中那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逼退。
“死路?”張曉宇重複了一遍這個詞,隨即緩緩地、極其堅定地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我不會死。”他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充滿了一種詭異的力量,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他體內燃燒,“我要活著……好好地活著。”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敗的柴房,投向了某個遙遠而黑暗的未來,那目光中交織著無儘的痛苦和同樣無儘的野心,“你知道……這一鞭一鞭……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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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不需要戚睿涵回答,仿佛隻是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速逐漸加快,帶著一種病態的、被痛苦記憶灼燒著的亢奮:“我在數,我在記,每一鞭落下……皮開肉綻的聲音……火辣辣的疼痛……每一道傷口結痂時那鑽心的癢……每一次他們把我像牲口一樣按在地上,用穿著靴子的腳踩在我的臉上,嘲笑我連馬都喂不好……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鼇拜……那個站在高處冷眼旁觀的劊子手……這個麵無表情的管家……那些揮舞著皮鞭、以折磨人為樂的戈什哈……他們的臉,他們猙獰的笑容,他們滿口的汙言穢語……我都一筆一畫,刻在這裡!”他用那隻沒有擺弄稻草的、臟汙的手,手指彎曲如同鷹爪,狠狠戳著自己的太陽穴,發出“咚咚”的、令人心顫的悶響,仿佛要將那些痛苦的印記更深地鑿進骨髓裡。
“你知道被圈地、被投充時是什麼樣子嗎?”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更加嘶啞,仿佛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開端,“那戶收留我的小地主……王老漢,他或許有點小算盤,但至少給了我一口飯吃,沒讓我曝屍荒野……可鼇拜旗下的騎兵衝進來,說這片地是他們的了。王老漢理論了幾句,就被一刀砍掉了腦袋。他的老婆孩子……他那剛及笄的女兒……被那些禽獸……就在我眼前……就在院子裡……”他的聲音哽咽了,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第一次湧上了不是針對戚睿涵的、純粹的痛苦和恐懼,“我被打翻在地,捆起來,和其他被抓的壯丁一起,像貨物一樣被驅趕到這裡……成了最低賤的包衣阿哈,押到最臟最腐臭的馬廄裡養馬!”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回憶,繼續用那種帶著血淚的語調說道:“然後就是養馬……無窮無儘的、肮臟勞累的養馬,他們嫌我手腳慢,嫌我不懂規矩,鞭子就像雨點一樣落下來。後背,大腿,胳膊……沒有一塊好肉。你知道腿被打斷的時候……有多疼嗎?”他的聲音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那並非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壓抑到極致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憤怒和屈辱,“不是一下打斷的。是他們把我按在地上,用那沉重的、鑲著鐵角的馬鞍……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砸。骨頭碎裂的聲音……喀嚓……喀嚓……你自己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拖著血肉模糊的我去馬圈……像拖一條死狗,我逃了……我不信命,我不信我張曉宇,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會永遠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馬圈裡,像那些麻木的包衣一樣生老病死!”
他的眼中燃起了瘋狂的、毀滅一切的火焰:“可我被抓回來了……一次又一次……每次被抓回來,就是更殘酷的折磨。這雙腿,就是最後一次被抓回來時,他們為了殺雞儆猴,當著所有包衣奴才的麵,用那該死的馬鞍……活活……砸斷的!”他說到這裡,身體因為激動和那刻骨銘心的痛苦回憶而劇烈地痙攣起來,額頭上滲出冰冷的汗珠,但他強行用雙臂支撐著身體,不讓自己的聲音崩潰,那扭曲的麵容在微弱的光線下,如同從地獄爬出的複仇惡鬼。
戚睿涵和董小倩屏住呼吸,聽著這字字血、聲聲淚的控訴,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們能憑借話語想象出那慘絕人寰的場景,卻無法真正體會那深入骨髓、摧垮意誌的絕望和痛苦。董小倩按在劍柄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同樣感受到了那股難以言喻的壓抑和憤怒。
柴房內再次陷入一片陰冷,隻有張曉宇粗重得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喘息聲,以及那無聲流淌的、足以將靈魂凍結的恨意。
良久,張曉宇仿佛用儘了所有力氣,耗儘了所有情緒,緩緩地、脫力般地靠回冰冷刺骨的土坯牆壁,閉上了眼睛。當他再次睜開時,裡麵的狂躁、痛苦和激動稍稍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封般的、令人更加不安的冷靜與堅定。那是一種將所有情感都凍結,隻剩下唯一目標的眼神。
他看著戚睿涵,語氣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暴風雨前的安靜海麵,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斬釘截鐵的決絕:“戚睿涵,你走吧。你的路,是你的陽關道。你可以繼續你的拯救大業,你的道德文章。”他頓了頓,嘴角再次浮現那抹扭曲的、蘊含著無儘冰霜的弧度,“我的路……從這斷腿開始,從這汙穢的柴房開始……我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爬到最高,我要抓住我能抓住的一切權力,我要做……趙高!我要讓他們……讓所有曾經踐踏過我、侮辱過我、視我如草芥螻蟻的人,十倍、百倍、千倍地付出代價!血債……必須血償!”
“趙高”兩個字,如同一聲平地驚雷,帶著曆史的血腥和詭譎,在狹小腐臭的柴房裡轟然炸響,震得戚睿涵耳膜嗡嗡作響,渾身劇震。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瘋魔,眼神卻冷靜、堅定得可怕的老同學。他太明白張曉宇引用這個秦朝指鹿為馬、權傾朝野、最後亦覆滅秦室的宦官是何意圖了——他要放棄所有底線,不惜一切代價攀附權力,要在這清廷的內部,用他自己的方式,進行一場徹頭徹尾的、毀滅性的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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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宇,你……你冷靜點,你不能……”戚睿涵還想再勸,試圖喚醒對方可能殘存的一絲理性,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張曉宇那如同鋼鐵澆築般的意誌和那被仇恨徹底淬煉過的靈魂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可笑。眼前的張曉宇,已經不再是那個在舟山科技館裡因為袁薇而與他爭執、那個在校園裡埋頭於實驗室的大學生了。殘酷的現實、非人的折磨,如同一座極端高溫和高壓的熔爐,將他徹底重塑,剝離了所有屬於過去的青澀、單純、甚至屬於現代文明的道德約束,隻剩下被最極致的痛苦和仇恨淬煉過的、冰冷而堅硬、充滿破壞欲的內核。
張曉宇不再看他,仿佛已經說完了一切該說的話,做出了最終的決定。他重新低下頭,伸出顫抖的手,再次擺弄起地上那幾根代表著他理智最後堡壘的稻草,恢複了之前那副拒人於千裡之外、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姿態。最終,他隻從牙縫裡,冰冷地、清晰地擠出一個字,如同擲出一塊寒冰:“滾。”
戚睿涵僵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苦澀、悲傷、無力、憤怒……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徹底失去了這個同學,這個曾經與他來自同一個時代、擁有共同記憶、卻因命運的捉弄和個人的選擇,最終走向了截然相反、甚至注定對立道路的故人。他救不了他,或者說,張曉宇已經不再需要,甚至不屑於、憎恨著他的拯救。他的拯救,在張曉宇看來,或許隻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是對其所受苦難的輕蔑。
董小倩再次輕輕拉了拉戚睿涵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此地不宜久留,再多說也無益,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戚睿涵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蜷縮進陰影裡、幾乎與黑暗和腐朽融為一體的張曉宇。那個身影是如此的孤獨,又是如此的決絕,仿佛一頭受傷的野獸,在舔舐傷口的同時,磨礪著複仇的獠牙。
最終,他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飽含著無儘複雜情緒的歎息。他站起身,默默地轉身,和董小倩一起,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這間充斥著絕望、痛苦與瘋狂氣息的、如同人間煉獄般的柴房。
輕輕帶上那扇破舊不堪、仿佛承載了無儘苦難的木門,將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冰冷徹骨的誓言重新關在其中,也仿佛關上了通往過去的一段歲月。門外,清冷的月光掙紮著穿透薄雲,灑落在荒蕪的院落裡,帶來一絲不真實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寒意。管家如同真正的幽靈般,從枯樹的陰影中再次無聲無息地浮現,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麵無表情的樣子,仿佛剛才聽到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戚睿涵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收拾起翻湧的心緒,對管家說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有勞引路。貧道與師妹已探望完畢,這便去向鼇大人辭行。”
管家點了點頭,連一個音節都欠奉,沉默地轉過身,提起燈籠,再次在前麵引路。
回到依舊燈火通明、酒氣氤氳的宴客廳,鼇拜正自斟自飲,粗壯的手指摩挲著酒杯,見到他們回來,抬起那雙銳利而充滿野性的眼睛,粗聲問道:“如何?可見到那不成器、心思活泛的包衣了?”
戚睿涵努力維持著麵部表情的平靜,壓下心中萬般思緒,上前一步,依照道禮稽首,語氣儘量平穩地回答:“回大人,已然見過。不過是依大人吩咐,開解幾句,令其安心效命,莫要再行差踏錯罷了。貧道與師妹雲遊已久,四方講道,不便久擾貴府,明日一早,便告辭繼續行程了。”
鼇拜似乎對他們的去留並不在意,在他眼中,這兩個“道士”不過是偶爾帶來些新奇玩意的消遣而已。他揮了揮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絲酒意道:“既如此,本官也不強留。這幾日講道,尚算有趣。管家,明日取些盤纏銀兩,送二位道長出府。”
“多謝大人厚賜。”戚睿涵和董小倩齊聲道謝,姿態恭敬,心中卻無半分輕鬆,反而更加沉重。他們知道,從這座府邸帶走的,不僅僅是銀兩,更有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退出宴客廳,走在回廂房的曲折回廊上,夜風帶著涼意拂麵而來,吹動了他們的道袍衣袂。然而,戚睿涵卻感覺不到絲毫涼爽,心頭反而像是壓了一塊千斤巨石,沉甸甸的,讓他幾乎喘不過氣。張曉宇那充滿刻骨恨意的眼神,那句“我要一步一步走到最高”,那句石破天驚的“我要做趙高”,如同最惡毒的魔咒般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盤旋,揮之不去。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曆史的河流,或許因為他們的意外到來本已產生了些許難以預測的偏移,但現在,又投入了一顆充滿變數的、極其危險的、帶著自我毀滅傾向的石子。而這顆石子,曾經是他的同學,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如今卻懷著對舊時代最深刻的恨意,要融入其中,掀起新的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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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一層濕冷的薄霧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帳,籠罩著整個北京城,遠處的城樓和街巷都變得模糊不清。戚睿涵和董小倩早早起身,收拾好他們簡單的行裝,沒有驚動太多人,從鼇拜府邸的側門安靜地離開。管家依言奉上了一個裝著銀兩的、沉甸甸的粗布布袋,態度依舊是那般程式化的、冰冷的冷淡,仿佛昨夜的一切從未發生。
兩人接過那帶著冰冷觸感的銀兩,沒有多做停留,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那深不見底的府邸內部。他們牽著來時的那兩匹駑馬,踏上了清晨空曠無人的、被霧氣浸潤的街道。馬蹄聲“嘚嘚”地敲打在濕滑的青石路麵上,聲音在濃霧中變得沉悶,傳出不遠便被吞噬,更顯四周的空寂。戚睿涵勒住馬韁,最後一次回頭,望了一眼那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顯得愈發森嚴龐大的鼇拜府邸。朱紅色的高大府門緊緊關閉著,門上的銅環獸首在霧中顯得猙獰,那府門如同巨獸沉默而貪婪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光明與希望,也吞噬了他那位被仇恨重塑的故人。
他轉回頭,目光投向眼前霧氣彌漫、看不清方向的前路。救出被囚禁的忠臣左懋第、設法策反手握兵權的將領李成棟……這些艱巨的任務尚未完成,南明的抗清大局依舊撲朔迷離,危機四伏。而如今,在這敵人的心臟地帶,又多了一個蟄伏在暗處、心懷叵測、誓言要爬上權力頂峰進行報複的張曉宇。未來的變數,因為這一個充滿怨毒的靈魂,而增添了無數血腥的未知。
前路,似乎比這北京城厚重迷離的晨霧,更加混沌不清,危機四伏。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潮濕、帶著泥土和未知氣息的空氣,與身旁的董小倩對視一眼。在董小倩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眸中,他找到了一絲支撐和力量。兩人默契地一夾馬腹,輕斥一聲,驅動座下馬匹,加快了速度,一前一後,身影很快便被茫茫的霧靄所吞沒,消失在北京城錯綜複雜的街巷深處,奔赴向那不可預知的、充滿挑戰與艱險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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