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睿涵與董小倩分坐兩側。戚睿涵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青色勁裝,雖經近年的軍旅生涯磨礪,眉宇間仍帶著一絲屬於現代青年的跳脫,但此刻那雙眼睛卻深邃如潭。董小倩則是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淡青比甲,秀發輕挽,素淨淡雅,如同亂世中的一株空穀幽蘭,隻是那雙明亮的眸子裡,此刻也盛滿了沉重。
他們剛剛聽完了來自京師的密報。負責傳遞消息的,是吳三桂麾下最得力的夜不收首領,一個如同影子般沉默精乾的漢子,他已經將武英殿上發生的一切,儘可能詳細地複述了一遍,然後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滿室的壓抑。
“……朝鮮使臣因禮儀不符合清廷所定規矩被斬,頭顱送回;青州知府邴春華因請求拆滿城,被指離間滿漢,淩遲處死,誅九族,鄰裡連坐;兗州知府趙始發,為民請命,懇請朝廷放過幾個入山求活的災民,被指妄議朝政,袒護不法,立斬於市曹;而那幾戶,共計七戶三十九口災民,則由洪承疇親自負責,派兵入山,悉數緝拿,就地處決,首級懸掛城樓示眾……”吳三桂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他將這短短時間內發生的三起血案,一件件,一樁樁,清晰地再次道出,每一個字都像是浸透了血淚,重重砸在書房內三人的心頭。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燭火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沉重,不安地跳躍了一下,在戚睿涵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靜靜地聽著,起初是難以置信,隨即是憤怒的火苗開始在心中竄起。當聽到趙始發隻是因為替災民說了幾句話就被冠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斬首時,他的拳頭在桌下不由自主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不及心中的刺痛。當最後聽到那三十九口災民,包括婦孺老幼,被洪承疇下令全部處死,首級懸城時,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仿佛有一股熾熱到極致的岩漿在體內奔湧、衝撞,尋找著噴發的出口。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太陽穴旁的青筋突突跳動。
終於,那積攢的怒火衝破了理智的堤壩,他再也抑製不住,霍然起身,右拳帶著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在身旁堅硬的楠木桌案邊緣。
“砰——”一聲沉悶如驚雷的巨響在書房內炸開。厚重的楠木桌案劇烈一震,桌上那盞精致的青花瓷蓋碗被震得猛然跳起,盞蓋滑落,“啪嚓”一聲脆響,摔在青磚地上,頓時碎片四濺,溫熱的茶水茶葉潑灑開來,在地麵上洇開一團深色的、狼藉的水漬。
“過分,簡直太過分了,毫無人性!”戚睿涵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他雙目赤紅,猛地轉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要穿透這越來越濃重的黑暗,看清那遠在北京的、施行著如此暴政的源頭,“清虜……多爾袞,他們這哪裡是在治國?分明是在馴奴!是在用屠刀和恐懼,把所有人都變成隻會磕頭、沒有想的牲口。他們不要順民,隻要絕對聽話、任打任殺的奴才。聽話的,或許能苟活;不聽話的,甚至隻是像趙始發這樣稍有異議,想說句公道話的,便是死路一條。連那些隻想在山裡刨口食吃,掙紮著活下來的百姓,他們都不放過,老弱婦孺都不放過!”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額角的青筋清晰可見,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質問:“他們這是明擺著要和天下所有還想站著活的人作對,要把所有還存留著良知和血性的人趕儘殺絕,要把這朗朗乾坤,萬裡山河,都變成他們愛新覺羅家可以肆意奴役、生殺予奪的獵場!”
來自現代社會的他,即便經曆了明末清初這亂世的洗禮,見識了戰場的殘酷,參與了多次慘烈的守城血戰,但內心深處,依然保留著對生命的基本尊重,對公平正義的樸素追求。
他能夠理解戰爭的你死我活,卻難以消化這種係統性的、製度化的、視人命如草芥、以恐怖和株連來維持統治的極端野蠻與黑暗。張曉宇助紂為虐研發的那些超越時代的先進武器,是看得見的、擺在明麵上的威脅;而清廷這種從根子上扼殺生機、踐踏人性、毀滅一切不同聲音的暴政,則是更令人窒息、更深入骨髓的黑暗,仿佛要將整個文明都拖入無儘的深淵。
董小倩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出聲溫言安慰。她靜靜地坐在那裡,秀美的臉龐上籠罩著一層前所未有的寒霜,那雙清澈的眸子裡,此刻翻湧著的是冰冷刺骨的怒意與深沉的悲哀。她緩緩起身,走到那攤狼藉前,蹲下身,伸出纖細的手指,撿起腳邊一片最為鋒利的碎瓷片。她的指尖用力,瓷片邊緣甚至在她白皙的指腹上勒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但她仿佛毫無所覺。她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看向因激憤而胸膛仍在起伏的戚睿涵,又轉向麵色陰沉如水的吳三桂,她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如同冰層下依舊奔流不息的河水,帶著一種穿透紛亂表象的洞察:
“睿涵說得不錯,一點都不過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的碎片和水漬,仿佛那是無數罹難者鮮血的象征,“清虜此舉,已非尋常的嚴刑峻法,而是倒行逆施,自絕於天下。《孟子》雲:‘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他們殺朝鮮使臣,是寒了周邊藩屬之心,令四夷離心;他們戮邴春華、趙始發這等敢言的直臣,是堵塞了忠諫之路,讓朝堂隻剩下阿諛奉承之輩;他們屠戮那些隻為求活的災民,是徹底斷絕了治下百姓的最後一絲生望與期待。”
她站起身,將那片碎瓷輕輕放在桌角,聲音愈發沉靜,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如此暴政,必然激起滔天民憤,隻是時機未到,被暫時的武力壓製了下去。眼下清軍勢大,火器凶猛,各地軍民或因恐懼而暫時屈服,不敢妄動。但他們心中的怒火、積壓的仇恨,一旦被點燃,便會成燎原之勢,再也無法撲滅。多爾袞、洪承疇他們,在自己的治下種下的,絕不是順從的禾苗,而是遍地荊棘,是足以將他們自己刺得遍體鱗傷的仇恨種子!”
董小倩的話語,條理分明,字字珠璣,引經據典卻又直指核心,如同一盆冰水,稍稍澆熄了戚睿涵心頭那團躁動灼熱的怒火,卻讓他思維的火焰燃燒得更加清晰、更加熾烈。
戚睿涵猛地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董小倩,董小倩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和“仇恨種子”的論斷,如同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腦海中盤踞多日的迷霧與困局。一個被他幾乎遺忘,卻在另一個時空被證明是克敵製勝法寶的戰略思想,清晰地躍入腦海——敵後戰場。抗日的時候,麵對強大的日軍,不僅有正麵戰場的浴血奮戰,更有廣袤敵後戰場的人民戰爭、遊擊戰爭。他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一直以來,他的思維都被局限在了正麵戰場的對抗上——南京保衛戰的慘烈、武昌會戰的僵持、河南府的血戰……如何應對清軍憑借張曉宇技術製造的火風箏空襲、滑翔炮突防、甚至可能出現的瘟疫武器。他們被動地防禦,艱難地支撐,憑借著有限的資源和對曆史走向的些許預知苦苦支撐,卻總覺得仿佛在獨自對抗一個無比龐大的、擁有近乎無限資源和恐怖技術的戰爭機器。而清廷統治下那廣袤的區域——山東、直隸、山西、河南、淮北……似乎成了一片沉默的、隻能被動為清軍提供資源和人力的穩固後方。
但趙始發事件和那些被屠殺的兗州災民,血淋淋地揭示了一個他之前有所察覺卻未深思的事實:清廷的後方,絕非鐵板一塊。那裡充滿了殘酷的壓迫、積累的仇恨和絕望的求生欲望。像邴春華、趙始發這樣,試圖在體製內有所作為、體恤民情的官員尚且無法忍受,落得身死族滅的下場,何況是那千千萬萬被圈地令奪去土地、被剃發易俗侮辱了傳承、被苛捐雜稅壓榨得喘不過氣,甚至像那些兗州災民一樣,連最基本生存權都被剝奪的普通漢民?
“小倩,你說得對,太對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戚睿涵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略顯沙啞,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有兩簇火焰在瞳孔深處燃燒。他不再看地上的狼藉,而是猛地轉身,快步走到書房西側牆壁上懸掛的那幅巨幅軍事地圖前。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不再是僅僅聚焦於雙方軍隊對峙的幾條戰線,而是貪婪地、一遍遍地掃過地圖上那大片被標注為“清控區”的廣袤區域。
“我們之前……我們之前太過專注於正麵戰場的勝負得失了!”戚睿涵的聲音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興奮與急切,他伸出手指,用力地、幾乎要戳穿地圖般,點在那一片片代表著清廷統治的區域上,“卻忘了,或者說低估了最重要的一點——清虜如此倒行逆施,濫殺無辜,嚴刑峻法,歧視漢民,他們的統治根基,絕非他們自己以為的那般穩固,也絕非表麵上看起來那樣鐵板一塊。你們看——”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山東,趙始發枉死,兗州災民被屠,青州邴春華請求拆滿城被殺,當地百姓豈能不恨?直隸,天子腳下,圈地令執行最烈,多少漢民流離失所?山西,商賈眾多,如今被層層盤剝,豈無怨言?河南,屢經戰亂,民生凋敝,清廷可有真心撫恤?還有淮北、乃至遼東,那裡有多少像徂徠山中那樣,被逼得活不下去,隻能硬而走險的百姓?有多少心懷故國、隱忍不發的士紳、前明遺忠?又有多少被張曉宇的恐怖武器、被清軍的屠刀暫時壓製了下去,卻從未熄滅的反抗火種?”
他越說越激動,轉過身,麵向吳三桂和董小倩,眼神熾熱:“清虜以為,靠無情的殺戮和高壓的恐怖,就能讓天下人噤聲,變成隻會順從的綿羊。他們錯了,大錯特錯,壓迫越深,反抗愈烈。沉默,不代表認同;暫時的屈服,也不代表永久的順從。那廣袤的‘清控區’,不是他們安穩的後院,而是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吳三桂也被戚睿涵這番如同狂風暴雨般的話語說得徹底動容。他緩緩起身,走到地圖前,花白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目光隨著戚睿涵的手指移動,沉吟道:“元芝之意是……我們在正麵戰場與清軍主力周旋、消耗的同時,還應在其心腹之地,在其後方,煽風點火,發動百姓,組織義軍,讓他們腹背受敵?”
“正是如此。”戚睿涵用力一揮手臂,仿佛要將地圖上那代表著清廷統治的陰霾一掃而空,“侯爺,正麵戰場,由朝廷和大順的主力部隊承擔,依托地形和城防,進行節節抵抗,最大限度地消耗清軍的有生力量,拖延其進攻步伐。而同時,我們要開辟第二戰場——敵後戰場。我們要做的就是,主動去點燃那星星之火!”
他回到地圖前,用手指在幾個重點區域畫著圈:“我們可以派遣大量精乾、忠誠且熟悉當地情況的人員,分批分期,通過各種隱秘渠道,潛入這些清控區。他們的任務,不是去和清軍主力硬碰硬,而是去聯絡那些有誌之士,利用清廷自身的暴政作為最有力的宣傳,發動廣大的群眾。他們可以組織起小股的、靈活的義軍,效仿當年梁山好漢,但不以占據城池為目的,而是采取遊擊戰術!”
戚睿涵的腦海中,現代世界裡關於遊擊戰“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十六字訣,以及持久戰、群眾路線等各種理論碎片,與明末清初的現實情況——地主武裝、山寨豪強、秘密會社如白蓮教、天地會等)、流民團體等等——飛速地結合、演化,形成了一套初步可行的構想。
“這些義軍,可以襲擊清軍的糧草輜重車隊,焚毀他們的軍械庫,破壞官道橋梁,刺殺落單的、尤其作惡多端的清軍官吏和漢奸,散布謠言動搖其軍心民心。讓他們征不到足夠的糧,收不上穩定的稅,派出的信使會被截殺,行軍路線時刻被監視,讓清虜所謂的‘後方’,永無寧日。讓他們每前進一步,都要擔心後路被斷,都要分散大量的兵力去駐守要點,維護所謂的‘治安’!”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越說思路越清晰,語速也越來越快:“我們可以利用現有的商隊、鏢局、僧道、戲班、流民等各種身份作為掩護,建立一套秘密的交通線和情報網,傳遞指令,輸送一些必要的經費、藥品甚至簡易的武器。清軍的火器再厲害,兵力再強,總不能將每一個村莊、每一片山林、每一條小路都置於其嚴密的控製之下。當廣大的鄉村、偏遠的山區、交界的州縣都成為我們義軍活動的範圍,清軍的兵力必然被極大分散,其後勤補給線將變得脆弱不堪,其統治成本將成倍增加!屆時,多爾袞和張曉宇,還能像現在這樣,毫無後顧之憂地將所有精銳和資源都投入到正麵戰場嗎?”
董小倩也走了過來,站在戚睿涵身邊,仰頭看著那幅巨大的地圖,眼中閃爍著認同與希望的光芒。她輕聲補充道,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而且,侯爺,睿涵此策,更深遠的意義在於爭取民心。讓那些在清廷鐵蹄下苦苦掙紮的百姓知道,朝廷與大順並未放棄他們,反抗的火種從未熄滅。讓他們看到,除了引頸就戮或苟且偷生,還有第三條路——反抗之路。總有一日,這分散各處的星星之火,必能彙聚成燎原之勢,將這黑暗的世道,燒出一個黎明!”
書房內,燭火似乎都因這大膽而充滿希望的戰略構想而變得更加明亮、更加溫暖。之前因那三起血案帶來的壓抑、憤怒和無力感,此刻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轉化為了某種熾熱的決心與昂揚的鬥誌。
吳三桂背負雙手,在地圖前來回踱了幾步。他久經沙場,深諳軍事之道,更明白後勤補給與後方穩定的重要性。若真能如戚睿涵所說,在清廷統治的腹地掀起波瀾,哪怕隻是牽製其部分兵力,擾亂其後勤,對正麵戰場的幫助都將是巨大的。這甚至可能改變整個戰爭的走勢。他停下腳步,看向眼神灼灼、充滿期待的戚睿涵,又看了一眼沉穩睿智的董小倩,眼中閃過一絲激賞與決斷:“元芝此策,高瞻遠矚,確是老成謀國之言。清虜自恃武力,暴虐無道,這是在自掘墳墓。我們便順勢而為,助他們把這墳墓挖得更快、更深些!”
他走到書案前,看著地上尚未清理的碎片,沉聲道:“隻是,此事關乎重大,千頭萬緒,危險重重。人選、路線、聯絡方式、起事時機、如何與正麵戰場配合……皆需周密籌劃,慎之又慎,萬不可草率行事,以免打草驚蛇,徒增犧牲。”
“侯爺所言極是。”戚睿涵重重地點了點頭,激蕩的心情稍稍平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躍躍欲試的鬥誌,“此事確需從長計議,製定詳儘的方略。但方向已然明確,戰略思路必須做出調整。我們不能隻等著清軍來打,被動防禦,更要主動出擊,將戰火燒到他們的地盤上去,讓他們也嘗嘗四麵楚歌的滋味。這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對抗,更是人心上的爭奪,是正義與邪惡的較量!”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夜色已然濃重如墨,僅有幾顆寒星在遙遠的天際頑強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但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在那片被黑暗和暴政籠罩的廣袤土地上,一點點微弱的、不屈的星火,正在艱難而頑強地孕育、凝聚。隻待一陣東風,隻待有人去點燃、去引導,這星星之火,便可成燎原之勢,將這漫漫長夜,燒出一個嶄新的、充滿希望的黎明。
而他們,將是這點火之人。
喜歡明末穿越,闖王一統請大家收藏:()明末穿越,闖王一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