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山深處,暮色如墨,層巒疊嶂在漸沉的夜幕中化作沉默的巨獸。雲霧常年繚繞於山腰,將這片天地與外麵的喧囂隔離開來。在一處鬆柏掩映的隱秘山洞內,火光成了唯一躍動的生命。洞壁被熏得微黑,跳動的火焰將人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岩壁上,仿佛一群在絕境中舞蹈的魂靈。空氣中混合著乾草、泥土、汗水和草藥的複雜氣味。
傅山,這位年近五旬卻脊背挺直如鬆的學者兼醫者,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塊乾淨的粗布,蘸著溫熱的清水,為蜷縮在乾草堆上的張漢擦拭額角的汙垢與凝固的血跡。他的動作沉穩而輕柔,帶著醫者特有的悲憫與專注。火光映照著他清臒而堅毅的麵龐,深刻的皺紋裡仿佛鐫刻著山河破碎的痛楚與不屈的氣節。
他將一碗清澈見底、微微冒著熱氣的山泉水遞給張漢,聲音低沉而平穩,像山澗流淌的溪水,撫慰著驚魂:“三位受苦了。暫且在此安身,此處乃我義軍一處隱秘據點,清兵爪牙輕易尋不來。洞外有我們的人警戒,可安心休養。”
張漢,這位不久前還在京城貢院裡揮毫潑墨、夢想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年輕士子,如今卻是蓬頭垢麵,衣衫襤褸,原本明亮的眼眸裡充滿了血絲與難以驅散的恐懼。他伸出仍在微微顫抖的雙手,接過那隻粗糙的陶碗,仿佛捧著救命稻草。碗壁的溫熱透過掌心,稍稍驅散了一些徹骨的寒意。
他抬起頭,淚水混著臉上的汙跡滑落,聲音哽咽:“傅……傅先生,若非您與薛宗周、王如金二位義士那日如神兵天降,冒死相救,我等此刻……此刻已是菜市口法場上,那劊子手鬼頭刀下的無頭冤魂了!”他說著,身體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顫,仿佛那日刑場之上的喧囂——監斬官冷酷的指令、劊子手酒噴刀刃的腥氣、圍觀人群的嘈雜、以及最後時刻突然爆發的喊殺聲與金鐵交鳴——再次在耳邊響起。那刀光劍影的混亂中,是傅山等人不顧生死,衝開人群,將他們從死亡的邊緣硬生生拉了回來。
旁邊的蔣文卓,性情更為剛烈,他猛地一拳砸在鋪著乾草的地麵上,激起一小片塵土。他雙眼赤紅,牙關緊咬,恨聲道:“隻可恨那曹本榮、李振鄴這兩個狗官!貪贓枉法,舞弊賣題,中飽私囊。事發之後,為了保全他們自己和他們背後的滿洲主子,竟想將我等這些知曉內情的無辜士子當成替罪羔羊,要將這彌天大罪的汙水全數潑在我等身上。若非傅先生與諸位義士及時相救,我等不僅身首異處,死了還要背負這通敵舞弊的千古罵名,累及家族清譽。此恨難消!”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憤怒幾乎要衝破胸膛。
相較於張漢的後怕與蔣文卓的憤恨,王樹德則顯得更為頹唐和迷茫。他抱著雙膝,眼神空洞地望著跳躍的火苗,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火焰的劈啪聲掩蓋:“功名……功名誤我啊……十年寒窗,懸梁刺股,隻望光耀門楣,報效朝廷……早知這韃子的科舉是如此肮臟不堪、視我漢人士子如芻狗的勾當,不如……不如當初就聽從父親之言,早早回鄉,耕讀傳家,也好過如今這般,性命幾乎不保,累得家人擔驚受怕……”他的話語裡充滿了幻滅與自責。
傅山聽著三人的言語,輕輕搖了搖頭。他站起身,走到洞口附近,目光銳利如鷹,掃過洞外沉沉的暮色與遠處山巒的剪影。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力量:“非是功名誤人,賢弟們錯了。乃是這竊據神州的清廷,從根本上便是一個是非顛倒、踐踏斯文的所在。他們以弓馬暴力奪取天下,卻妄想用文字獄、用這等腐敗透頂的科舉牢籠,來禁錮天下士人的思想,磨滅我華夏脊梁。其所行所為,早已背離孔孟仁恕之道,乃是赤裸裸的奴役之術,是要將天下讀書人都變成隻會磕頭稱喏、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他停頓了一下,讓話語的力量沉入三人心底,然後繼續道:“曹本榮、李振鄴二人伏法被誅,是其貪瀆枉法、罪有應得。然那紫禁城中的福臨、孝莊,遷怒於你等無辜士子,甚至因呂縱春在策論中一句對聖人之言的正解,觸犯了他們那套‘華夷之辨’的忌諱,便行淩遲酷刑,誅連九族,這才是他們猙獰的真麵目。他們要的,從來不是真才實學,不是耿介忠言,而是絕對順從、甘為犬馬的奴才!”
傅山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張漢、蔣文卓和王樹德:“三位賢弟,你們的身家性命,你們的前程理想,幾乎就斷送在這‘奴才’二字之上!你們親身經曆的這場無妄之災,你們目睹的呂縱春的慘案,還有那筆從科舉舞弊中流出、如今已充作我義軍軍費的巨額贓銀,皆是這清廷科舉黑幕、踐踏斯文、奴化漢人的鐵證!傅某請三位暫留於此,絕非軟禁,實是希望借三位之口,親述這血淋淋的真相,公之於三晉父老,讓天下尚存良知的士民都看清,這滿洲主子整日掛在嘴邊的‘滿漢一體’、‘崇儒重道’,是何等的虛偽、何等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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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漢三人聞言,麵麵相覷,臉上交織著複雜的情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清廷的深刻恐懼,更有被傅山一席話點燃的屈辱與義憤。他們親身經曆的這場噩夢,比任何空洞的宣傳都更具說服力。沉默良久,張漢首先重重地點了頭,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多了一份堅定:“傅先生所言極是!我等讀書人,豈能任人如此踐踏!這真相,必要說與天下人聽!”蔣文卓和王樹德也相繼點頭,頹唐之氣漸去,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一種找到了新方向的決絕。
在傅山、薛宗周、王如金等義軍領袖的巧妙運作下,張漢、蔣文卓、王樹德三位科舉案親曆者的悲慘遭遇,連同呂縱春因言獲罪、慘遭淩遲滅族的冤案,像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迅速席卷了山西的府州縣鎮,甚至傳到了鄰近的陝西、河南部分地區。
在太原城的茶樓酒肆裡,說書人不再講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而是壓低了聲音,講述著京城科舉的黑幕與刑場驚魂;在晉南的田間地頭,農夫們在歇息時,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滿洲主子”如何不把漢人當人看;在各地的私塾學堂,一些有血性的教書先生,甚至拋開八股範文,向懵懂的學子們講述呂縱春的氣節與清廷的暴行。消息在口耳相傳中不斷發酵,細節被豐富,情緒在累積。那筆數額巨大的舞弊銀兩的下落,更是成了清廷吏治腐敗、視科舉為斂財工具的明證。
讀書人群體中,引發的震動尤為劇烈。許多原本還對清廷存有一絲幻想,指望通過科舉謀個出身,或者采取明哲保身態度的士子,聽到這些活生生的事例,無不感到脊背發涼,徹底心寒。“科場尚且如此黑暗,遑論其他?”一種普遍的絕望與憤怒在士林中間蔓延。傅山等人適時地引導這種情緒,將個人冤屈上升至家國仇恨、華夷之辨的高度。
一股無形的怒火在山西大地積聚。反抗的種子,一旦落入這片被血淚浸透的土地,便迅速生根發芽。越來越多的山西百姓,或是出於義憤,或是被清廷的橫征暴斂所逼,或是親曆過清軍的暴行,紛紛自發或有組織地加入了遍布呂梁山、太行山等地的義軍遊擊隊。他們利用對家鄉地形的熟悉,神出鬼沒,襲擊清軍往來的糧草輜重車隊,拔除孤立的小型哨卡和巡檢司,懲治為虎作倀的漢奸官吏。清廷在山西的統治,看似龐然大物,實則根基動搖,變得岌岌可危,政令往往出不了府城。各地的告急文書,像雪片一樣飛向北京的兵部。
與此同時,在廣闊的東部戰線,弘光五年的四月,是一個烽火連天、捷報頻傳的季節。
由史可法統籌,黃得功、劉澤清、薑曰廣等南明將領具體指揮,並聯合了李過、高一功、李定國等原大順、大西軍各部組成的北伐東征聯軍,挾著之前戚睿涵那篇文采飛揚、曆數清廷十大罪狀、極大地鼓舞了士氣的討清檄文所帶來的高昂鬥誌,發起了前所未有的淩厲攻勢。
聯軍士氣如虹,而新近換裝了大量張曉宇督造的新式火器的清軍,卻似乎因為內部指揮混亂、士氣低落以及對新武器運用生疏等原因,未能發揮出應有的戰鬥力,在聯軍步、騎、炮協同的猛烈打擊下,節節敗退。
淮安城下,明軍火炮轟鳴,曾經堅固的城牆被轟開數道缺口。在震天的喊殺聲中,身著赤色鴛鴦戰襖的明軍士兵如潮水般湧入城內。
城頭那麵象征著清廷統治的黃色龍旗,被一名身手矯健的明軍小校一把扯下,奮力撕扯後扔下城牆,瞬間被無數雙腳踩踏成泥。取而代之的,是一麵嶄新的、在硝煙中獵獵作響的日月旗。城內負隅頑抗的少量八旗兵和甘心附逆的漢官被迅速肅清,府庫、衙署被聯軍接管。
緊接著,鳳陽、汝寧、襄陽等中原重鎮,以及更北方的戰略要地太原,相繼被聯軍光複。聯軍兵鋒所向,清軍往往一觸即潰,或聞風而逃,再也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線。
然而,在這光複的狂潮中,一股壓抑已久、源於深仇大恨的洪流,不可避免地爆發了——那便是針對各地“滿城”的殘酷清算。
這些建立在漢人城市之中的“城中之城”,高牆深壘,是滿洲勳貴、八旗子弟及其家眷的專屬聚居區。他們依仗特權,淩駕於本地居民之上,平日裡作威作福,強占田宅,欺男霸女,早已積怨甚深。在戰爭期間,這些滿城更是往往成為清軍鎮壓城內反抗的堅固堡壘和物資囤積中心,城中的旗丁也時常被征調參與對城外義民的清剿,手上沾滿了漢人的鮮血。
如今,攻守易形,複仇的時刻到了。
每當一座城池被聯軍攻克,甚至有時在攻城戰鬥尚未完全結束時,憤怒的士兵和長期受壓迫的百姓便會如同決堤的洪水般,自發或有組織地湧向那座象征著屈辱與壓迫的滿城。沉重的城門在瘋狂的撞擊和火藥爆破下轟然洞開,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哭嚎聲、咒罵聲瞬間淹沒了這座“城中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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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裡趾高氣揚、視漢人為奴仆的旗人老爺、少爺們,此刻麵如死灰,有的在絕望中拿起武器做困獸之鬥,有的則跪地磕頭,用生硬的漢語哀哀求饒。但無論是抵抗還是乞憐,在大多數情況下,都無法平息那積累了大半個世紀、自遼事起便開始的民族仇恨,以及“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濟南之屠”等無數慘案所留下的血海深仇。
“殺韃子,為死難的鄉親報仇!”
“一個不留,血債血償!”
這樣充滿血腥味的命令和口號,在某些激進的聯軍軍官和複仇心切的民眾中流傳開來。火焰從那些雕梁畫棟、陳設華麗的府邸中升騰而起,迅速蔓延,吞噬著一切。刀光劍影閃過,曾經不可一世的滿洲貴胄、八旗兵丁倒在血泊之中,他們的家眷亦難以幸免。
孩童驚恐的啼哭、婦孺淒厲的尖叫、垂死者的呻吟,與勝利者的喊殺聲、房屋梁柱倒塌的巨響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慘烈至極、宛若人間地獄的畫卷。掠奪、殺戮、縱火……秩序徹底失控,人性在極端的仇恨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每一座被攻破的滿城,最終都化為一片狼藉的廢墟,焦黑的斷壁殘垣和彌漫不散的血腥氣,無聲地訴說著這場種族與權力鬥爭的殘酷與你死我活。
淮安滿城焚毀……鳳陽滿城屠儘……汝寧滿城夷為平地……類似的戰報,伴隨著具體的死亡數字和慘狀描述,如同一支支淬毒的冷箭,接連射入北京的紫禁城。
武英殿內,金磚墁地,蟠龍柱巍峨,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氣壓。攝政王多爾袞獨坐在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寶座上,手中緊緊捏著一封剛從南方六百裡加急送來的軍報,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