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深吸一口氣,目光緩緩掃過堂上端坐的李自成。隻見這位曾經的“闖王”,麵色沉靜如水,目光深邃似潭,眉宇間早已尋不見當年初入北京時的些許驕躁與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曆經磨難後沉澱下來的沉穩、堅毅與隱隱的包容氣度。他又想起朱由崧近年的所作所為,想起沿途所見百姓對順軍……所流露出的那種複雜情緒中,竟夾雜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期待,再思及自己為之奮鬥一生的大明竟落得如此境地,心中最後一道名為“愚忠”的壁壘,終於轟然崩塌。
他上前一步,整了整並無線皺的衣袍,向著李自成的方向,長揖到地,聲音帶著曆經滄桑後的沙啞與沉痛:“罪臣史可法,蒙戚公子與董姑娘仗義搭救,得見天日。陛下……朱由崧倒行逆施,囚殺忠良,已失人君之德,不配再居天下共主之位。史某……願歸順大順,效犬馬之勞,隻求能儘綿薄之力,助順王早日結束戰亂,還天下百姓以安寧,則史某雖死無憾。”
沐天波也隨之上前,行禮如儀,聲音朗朗,帶著武將的乾脆:“沐天波亦願歸順。朱由崧無端囚我,欲加之罪,君臣之義早已蕩然無存。雲南沐府,自今日起,願聽順王號令,穩定西南,絕無二心!”他本就因朱由崧的猜忌和此番無妄之災而心寒徹骨,加之與順軍諸多將領在抗清中結下的戰友情誼,此刻歸順,顯得順理成章,毫無滯澀。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或審視,或鄙夷,或好奇,都落在了馬士英身上。馬士英感受到那一道道猶如實質的目光,身體不由自主地微顫起來,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生機,或許也是能在這新朝中重新謀取出路的最後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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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不敢遲疑,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以頭搶地,發出“咚”的悶響,涕淚瞬間縱橫交錯,聲音帶著哭腔,表演得極為賣力:“罪臣馬士英,叩見順王殿下,殿下千歲。罪臣往日糊塗,被權位迷了心竅,戀棧權柄,結黨營私,做了許多錯事,愧對先帝,愧對天下百姓。懇請殿下恕罪,給罪臣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從今往後,罪臣定當洗心革麵,痛改前非,恪儘職守,做大順的忠臣,順王的忠仆,若有半分違逆之心,必遭天誅地滅,人神共棄!”他這番言辭懇切,姿態放得極低,雖略顯浮誇,但態度卻表現得無比誠懇。
李自成看著堂下三人,尤其是史可法和沐天波的歸順,心中頓時被巨大的喜悅所充滿。此二人,一為天下清流士林之領袖,風骨品德為世所景仰;一為鎮守雲南多年的勳貴之後,在西南之地根基深厚,影響力巨大。他們的投誠,其政治意義遠超千軍萬馬,足以撼動江南半壁的人心向背。他當即起身,邁著沉穩的步伐,親自走下台階,先是雙手扶起史可法,又扶起沐天波,並對跪伏在地的馬士英虛抬了一下手,沉聲道:“三位先生深明大義,肯棄暗投明,此乃天下蒼生之福,亦是我大順之幸也。過往之事,無論恩怨是非,自成在此宣布,一概不究。自今日起,望諸位能與自成及在座眾位同仁,同心同德,群策群力,共襄盛舉,再造太平!”
他回到主位,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文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天命所歸的氣度自然流露。他聲音提高,如同洪鐘,在殿宇間回蕩:“朱由崧昏聵無道,明朝氣數已儘,神器更易,乃天命所歸!我等順天應人,吊民伐罪,豈可再屈居人下,坐視民瘼?今,我李自成,順天應人,即皇帝位,複國號大順,改元永昌。追尊先祖,告祭天地。自五年前攻克北京、推翻崇禎偽朝算起,今年即為永昌六年!”
堂下眾人,無論是原順軍舊部如劉體純、田見秀,還是新歸附的史可法、沐天波,乃至心思複雜的吳三桂,聞聽此言,皆齊刷刷跪倒在地,如同潮水般俯身,山呼海嘯般的“萬歲”之聲震動了整個殿宇,直衝雲霄。這聲音,不僅宣告了李自成個人身份的蛻變,更宣告了一個新舊交替、天下即將再度洗牌的時代,正式拉開了帷幕。
登基大典雖因戰事緊迫而一切從簡,未過分追求奢華排場,但祭天、告廟、頒布即位詔書等必要的儀式卻一樣未少。李自成正式於西安稱帝,定都於此,暫稱西京。隨後,他迅速重組朝廷,任命百官。史可法被授予禮部尚書銜,加東閣大學士,參讚軍機,以示對士林清議的尊重與依賴;沐天波仍命其擔任黔國公,總領雲南軍政,令他儘快返回穩定西南局勢,並賜予丹書鐵券,以安其心;便是馬士英,也得了一個光祿寺卿的職位,雖無實權,卻也是九卿之一,品秩不低,以此向舊明官僚展示新朝的寬容與大度。
馬士英經曆此番生死劫難,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又親眼見到李自成麾下人才濟濟,氣象一新,順軍上下團結一心,與非往日腐朽的明廷迥然不同,倒也確實收斂了許多往日的驕橫與算計,暗自告誡自己需謹言慎行,勤懇任事,不再輕易玩弄權術,或許真能在這新朝之中,謀得一個安穩的晚年,甚至是一席之地。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李自成於西安府稱帝,整合內部力量,試圖穩住陣腳之際,來自南京明朝朝廷的討伐大軍,已然浩浩蕩蕩地出動。朱由崧以靖南侯黃得功為主將,統率劉澤清、劉良佐等部,彙集號稱二十萬大軍,兵分兩路,氣勢洶洶地撲向大順控製下的山西平陽府與陝西延安府,意圖趁大順立足未穩,民心未附之際,以泰山壓頂之勢,一舉重創甚至剿滅這個心腹大患。
平陽城外,戰雲密布,殺氣盈野。明軍連營數十裡,旌旗招展,號帶飄揚,在秋風中獵獵作響。中軍大旗下,黃得功頂盔貫甲,手按劍柄,立馬於陣前,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凝重,目光如炬,望著對麵順軍依城而建的堅固營壘。那裡,吳三桂、高一功、劉芳亮等順軍將領也已率部出營,列陣相迎,森然的兵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一股肅殺之氣在雙方軍陣之間彌漫。
戰鬥伊始,明軍憑借著兵力優勢和一股銳氣,向順軍陣地發起了猛烈的攻擊。黃得功親自督戰,揮劍向前,麾下將士亦呐喊著奮勇衝殺。箭矢如蝗,火銃轟鳴,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戰場上霎時間陷入了殘酷的絞殺之中。
然而,順軍將士多為百戰餘生之輩,久經戰陣,韌性極強,加之深知此戰關乎新朝存亡,保家衛土之心甚切,抵抗異常頑強。明軍攻勢雖猛,持續數日,卻始終難以突破順軍看似搖搖欲墜,實則堅如磐石的防線。
更讓黃得功感到心力交瘁的是日益凸顯的後勤問題。南京朝廷催促進兵甚急,一道道措辭嚴厲的詔書如同催命符,但糧草輜重的籌措卻極為不力,運輸更是遲緩。軍中存糧日漸減少,已經開始出現士兵麵有饑色的情況,士氣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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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們大軍行進所過之處,沿途的百姓要麼聞風避之不及,村落十室九空,要麼便是以冷漠甚至隱含敵意的目光相對,更時有小股熟悉地形的鄉民自發組織起來,不斷襲擾明軍脆弱的糧道,甚至主動向順軍通風報信,使得明軍的動向幾乎透明。
這一日,明軍再次組織了一次大規模的進攻,試圖撕開順軍的側翼,激戰半日,傷亡不小,卻依舊無功而返,被迫後撤十裡下寨。夕陽的餘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淒豔的血紅,映照著戰場上未來得及收拾的殘破旗幟和零星屍首,顯得格外蒼涼。
營寨中,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疲憊的士兵們默默地圍坐在篝火旁,許多人麵帶饑色,眼神空洞,隻是機械地擦拭著手中的兵器,或者替同伴包紮著並不算嚴重的傷口,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血汙和一種無聲的沮喪。中軍大帳內,黃得功卸下了沉重的甲胄,內裡的戰袍已被汗水浸透,他眉宇間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深沉的憂慮。
劉澤清首先按捺不住,抱怨道:“黃大帥,這仗真沒法打了,弟兄們餓著肚子,如何能破敵?朝廷隻知道催促進兵,可糧草呢?糧草在哪裡?”
劉良佐也歎著氣附和:“是啊,大帥。聽聞那李自成在西京已然正式登基稱帝,還接納了史閣部、沐國公,甚至連馬士英那老兒也投了過去,如今是聲勢大振,名正言順了。我等在此拚死拚活,死傷無數,朝廷卻連飯都讓弟兄們吃不飽,這……這軍心如何維係……”
黃得功心中煩躁,揮了揮手,打斷了他們充滿怨氣的對話:“夠了!糧草之事,本帥已多次上奏催促。為今之計,唯有堅守待援,督促後方加緊運輸。”但他自己心中也清楚,這不過是安慰之詞。他獨自一人,背負著雙手,走出了沉悶的大帳。
夜色已然降臨,軍營中的燈火稀稀落落,顯得有氣無力。巡營士兵的腳步拖遝,盔甲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老遠,更添幾分蕭索。他信步走到營寨邊緣,拒馬和壕溝之外,是無邊的黑暗。他望向遠處,平陽城頭幾點微弱的燈火在夜色中頑強地閃爍著,而更遙遠的西方,那是西京的方向,此刻在他眼中,如同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漩渦,正在吞噬著天下的氣運。
夜風帶著深秋的凜冽寒意吹拂著他燥熱的臉龐,也帶來了營地邊緣一處傷兵聚集處傳來的低語聲。他下意識地放輕腳步,悄然靠近,隱身在帳篷的陰影裡。
隻聽一個聲音沙啞的傷兵低聲道:“……喂,你們都聽說了嗎?西安府那邊,李闖王……不,現在該叫順帝了,已經正式登基坐殿了。連史可法史大人都投過去了,還被封了大官。”
“真的假的?史閣部那樣的大忠臣,讀書人的楷模,他……他也會投降?”另一個聲音充滿難以置信。
“千真萬確,消息都傳開了。說是咱們陛下……朱由崧先在談判的時候派刺客暗殺李自成,事情敗露了,人家沒計較,他又派錦衣衛在半路截殺,這才徹底逼反了人家。你說說,這叫什麼事……”
“唉,說起來,當初聯順抗清,要不是人家李自成顧全大局,在危難時伸出援手,還有吳三桂在山海關反正,咱們能不能站在這裡,能不能看到滿清覆滅,都難說得很。這滿清剛滅,屍骨未寒,就掉轉頭來對自己人下死手……心裡頭,不是滋味啊。”
“關鍵是,咱們現在打的這是什麼仗?人家李自成當初可是願意去掉帝號,向咱們稱臣的,是陛下不依不饒啊。你看看這沿途的百姓,誰幫咱們?誰給我們一口熱水,一碗熱飯?糧草都運不上來。兄弟們餓著肚子拚命,圖個啥?”
“可不是嘛,這仗打得,心裡憋屈得慌。總覺得……缺了那麼點道理……”
士兵們的議論聲漸漸低沉下去,最終化為一片無奈的沉默和幾聲壓抑的咳嗽。黃得功卻依舊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久久無言。一股深沉的、徹骨的寒意,並非來自秋夜的風,而是從他心底最深處不可抑製地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與孤獨。
“民心……民心啊……”黃得功在心中反複默念著這兩個字,嘴角不受控製地泛起一絲苦澀至極、近乎絕望的弧度。他黃得功,自問對大明王朝忠心耿耿,數十年來浴血沙場,從抵禦流寇到抗擊滿清,再到如今,從未惜身,從未畏戰。
可是,他如今所效忠的君王,卻在做些什麼?鳥儘弓藏,過河拆橋,背信棄義,甚至不惜動用暗殺這等為世人所不齒的下作手段。這豈止是寒了李自成和順軍將士的心?這更是寒了天下所有曆經磨難、期盼和平、感念當初聯合抗清之功的將士和百姓的人心。
將士用命,需有義戰之名;大軍征伐,需有百姓支持。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義在何處?名在何方?支持又在哪裡?朱由崧的所作所為,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將大明王朝最後一點殘存的人心資本消耗殆儘。百姓們或許不懂什麼高深的帝王心術,什麼複雜的朝堂博弈,但他們看得清誰在危難時伸出過援手,誰在誠心為民爭取安寧,而誰,又是在為了一己之私、猜忌之心,不惜重啟戰端,將蒼生再度推入水火。在這樣的情勢下,就算他黃得功勇冠三軍,有三頭六臂,又能如何?這仗,還怎麼打得下去?這軍心,還如何凝聚?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漆黑如墨、僅有幾顆孤星冷漠閃爍的天幕,仿佛想從這亙古的蒼穹中尋求一個答案。然而,天不語,唯有寒風掠過營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和幻滅感,將他緊緊包裹,幾乎令他窒息。
平陽、延安之敗,非戰之罪,非將士不用命,實乃人心向背使然,大勢已去矣。而大明王朝的前路,在他這位宿將的眼中,也如同這沉沉的夜色一般,愈發黯淡,看不到絲毫能夠指引前路的光亮,隻有無儘的黑暗與未知的毀滅,在前方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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